山春朝暮

失踪的十三月。

【雷祖】浮岛记

00.


雷德抱着一沓报纸走进绿色的火车里,他拨开闹哄哄的人群前行,在明亮的窗边坐下,外面山谷连绵起伏的景色不断变换,整个车厢灌满了清透的蓝绿色。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女人,戴着宽大的帽子,脸埋在黑白分明的纸张里,不用多久就让人感到她的沉默寡言。等到这位旅客放下书本,雷德托着下巴,天蓝色的眼弯成新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旅途太漫长,他们的目的地都是号称世界尽头的海港,于是对方也坐直身子,倾听他的诉说。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这个故事太长了,我又只知道一些片面的东西,但我还是要讲它,你想问我为什么吗?这太好回答了,毕竟这是贯穿我一生,也是最喜爱的一段岁月。”


“我的家乡在浮空岛,一年四季都被人工绿植覆盖的那片天空之城,其实搭通天梯上下的感觉挺不错,只是花费的时间太长就不免感到孤独。”


浮空岛在远离大海的内陆,春天看不见嫩草从枯竭的土里钻出来,盛夏听不见蝉鸣和浪声阵阵,它的十二个月都盈满假装自然的绿色,也有高科技伪装而成的极其逼真的鲜花。


雷德仍然记得云端的城,有高高的围墙和寂静无声的夜晚,他和邻居家的女孩隔着一小块缝隙小心翼翼地俯瞰大陆,沉默的土地上沉眠着亘古而悲哀的山脉,工厂环抱着梦幻的尖顶房屋,灯火通明。


01.


“我和祖玛是青梅竹马,我是被她的家人收养的。”


蒙特祖玛和浮空岛的一切完全不一样,她的头发是绿色的,但无比生动鲜活,和那些死气沉沉的人工绿植不一样,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当然,雷德想表达的意思并不是她的头发像一团青草,而是那样美丽流动着的青色,深深地唤醒了他内心对地面世界的向往。


他们不厌其烦地询问关于下面那些城市的一切,大人们渐渐变得很不耐烦,塞给他们一大堆游记和散文集,让这两个孩子在字里行间寻找答案。那天雷德躲在祖玛的床底,等到查完房后他们迫不及待地翻开书本,那些文字实在太过吸引人,第二天早晨的饭桌上他们都是强撑着才不至于因为犯困而横七竖八地倒下去 。


但雷德始终记得自己要知道两件事,一是仿生人,二是岛屿——他是说,那种真正被碧蓝海水包围的,由厚实土地组成的岛。


在近一百年来,发生过一场极其浩大的战争,许多人失去了亲人,悲痛化为了科技的动力,促使这个国家在废土上新生。而后,随着科技的进步,有的人迁徙去了天空,再也不记得地面上的春夏秋冬,有的人创造了一批机器,像动物一样代替了鲜活的生灵的,如同活过来的工厂一样的,还有类似人的。


他们被称为仿生人,用于劳动到服务等多种领域不等,雷德正是其中之一,但他很幸运地得以和正常人一样长大,因为他是个非常优秀的产品,除了不会流血,几乎可以被称为一个真正的人了。


他有时将手握成拳放在心口,甚至能感受到机械组装的心脏,一板一眼地跳动。


雷德也许正是从那天开始,摸到了那层仿生人与世界的隔膜,唯一例外的是,在他心中,他和祖玛是没有那块屏障的,她是很特别的存在,哪怕雷德的心脏不会因为她而突然加快跳动的频率,但他就是知道她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女孩。


祖玛会冷着脸递给第一次受伤的他一瓶酒精消毒,会用笨拙的语言安慰被嘲笑是仿生人的自己,哪怕雷德解释自己是仿生人并没关系,她却说:“但是你本质上,其实还是个人吧。”


而关于岛屿,雷德发现自己的认知出现了偏差,浮空岛是人工的,孤独又繁华,但那些在波澜壮阔的海洋上栖息的岛,他未曾见过,更别提居住。于是他和祖玛在那一年一起往那株常青树上挂上了一把锁,那是把非常精密的银色小锁,上面刻着一行很小很小的字,是他们共同的梦——想去看海,想看看真正的岛屿。


他们本来想找一把像古书里说的那些会破损和生锈,却有着岁月般沉甸甸的分量的老式锁挂上,但也许那个东西真的太旧啦,雷德没有找到,祖玛也是,大人们当然不可能帮忙,因为他们可比为了浮空岛而转动的那些齿轮还要忙碌。


诚然,雷德和祖玛都知道海洋的水如同天空那般清澈蔚蓝,住在岛屿上的人们可以慢悠悠地走过沿山而砌的砖路,他们可以在早上九点起床,拎着鱼桶挪到海边,却什么都不干只坐上一天。可以傍晚时分在橘金色的黄昏里散步——也许没有在浮空岛上看到的震撼,但一定足够美丽。


02.


“我在十五岁以前,可真是在浮空岛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祖玛一直陪着我,但她其实没有我开心,也不够我自由。”


蒙特祖玛是父母唯一的亲生孩子,她从小被父亲要求成为最好的,那可真是个极度苛刻的人,连有他在的庄园都不免显得压抑。浮空岛上最好的学校装满来自不同富裕家庭的学生,但她绝对是最优秀的那个,身边围绕着一大群人,又形影单只地游走在人群边缘。因为她好像太过成熟,比所有人都先一步长大,显得更加难以接近,也可能是太过耀眼,有的人会因为仰慕而不自觉就走远。


不能熬夜,不能随便出去玩,不能和其它人走得太近以免被伤害,等等诸如此类,都是雷德带着她一条条打破这些规矩而不被发现。


雷德刚被接回来时,祖玛不怎么和他说话,只是自己一个人坐在庭院的亭子里,面前摊着不同种类的书,看浮空岛被云海包围,落日时大片云层上粉色、紫色和橙色交织的瑰丽景色,夜晚带着星光爬上天空。祖玛的眼里倒映着浮空岛上特有的晚霞,那么震撼的景色,她却已经看了好几年,把每种样子的夕阳都看过一遍,却还是落寞,只有月亮同她作伴。


祖玛总是显得孤独,她不太擅长面对别人的善意,那时和雷德单独相处总是手足无措,雷德甚至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能让她打开话匣子,但他实在是对这个同龄的女孩太有好感,以至于坚持跟在对方身后单方面地倾诉,终于敲开了她心里的门。


刚见面的时候,祖玛是坐在庭院里的,正值傍晚,雷德把注意力从金光闪闪的云层转移到女孩身上,心想,这是我以后的朋友,是家人。于是他努力摆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说:“嗨,你好,我是雷德。”结果她像吓了一跳似的,转过头来时眼神微冷,过了一会儿才犹豫着说了句你好。


所幸雷德已经融化了那样悲伤而寒冷的目光,她的眼里不再刮着北境的风雪。


也只有雷德知道,祖玛的心底有一座城,常年弥漫着暗而朦胧的雾,用比灰色铁皮还要沉重冰冷的墙把她自己高高围起,把世界上的大部分事物都挡在城外。


雷德猜测那也许与浮空岛有关,毕竟浮空岛上的城也有那般死气沉沉的高墙,只是没有大雾,而且有许多人在这里生活,祖玛的城却是寂寥的。


他终日在心里谨慎地猜想,又不敢直接询问,他隐约能感觉到祖玛的坚强依靠着那座几乎无坚不摧的城,把那个孩子尚还柔软的心先要来临的伤害一步牢牢保护起来。大人都有很多秘密,我也该给祖玛一些隐私,他想。雷德那时也是个孩子,但他已经懂得很多了,他知道祖玛信任他,也知道自己也不该去跨越那座城。


雷德尽量用自己去温暖祖玛,他很想让她心中的那座高城崩塌,也确实取得了成效,她的身边逐渐出现一些朋友,虽然不能算得上十分要好。可是没等到那一天,命运中的分离先美梦一步到来。


03.


那年他们十五岁,既青涩又早熟的年纪,像泛着苦的青色苹果,你能在另一面看见被蛀虫咬烂的缺口。


那段时间祖玛的家族日夜颠倒地讨论、决定着一些重要的事,他们完全把时间的观念颠覆了,浮空岛上的许多人都是这样,雷德和祖玛照样去上课、考试然后回家睡觉,他们没受到什么影响,直到那个夜晚的降临。


雷德是想去借她的笔记看一会儿便上床睡觉的,当时已经很晚了,他打着哈欠敲响祖玛的房门,木门后显现的却是祖玛惨白的脸,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这时门外响起了交谈声,于是祖玛果断地抓住雷德的手臂把他拽了进来。雷德是怎么想的呢?他记得那只纤细的手爆发力有些惊人,然后是凉得夸张的体温,似乎连他的血液都被冻结了一般。


“怎么了?”雷德想伸出手去安抚一下受惊的女孩,又不知道双手应该放在哪里,只是对方仍然低垂着头,于是他两眼一闭,把双臂张开做出拥抱的姿势,有几分大义凛然地说:“不想说就抱抱我好啦,我不介意的。”


祖玛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先暂时别说话,门外断断续续地传来交谈声,听起来像是双方正僵持着。


“祖玛和雷德都十五岁了,突然分开对孩子们不好,更何况雷德在浮空岛那么久,哪能习惯陆地的生活呢?”这句话如同响雷一样在雷德心上落下,他有些慌乱地看向祖玛,无助地想得到一个安慰的回答,可对方沉默不语,只是又一次捏了下他的掌心。


“一个仿生人而已,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个人真是矫情,浮空岛和陆地还割裂开了不成?”后来他们也许还争执了什么,但雷德和祖玛都没有再听了,他们背对背坐在房间宽厚的毛毯上,能听见对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却感到他们下一秒就会变得前所未有地远。


不知道他们就这样思绪杂乱地坐了多久,直到后背慢慢靠在了一起,雷德嗡嗡作响的大脑才有些缓和,不再是一片空白了,祖玛问他:“雷德?”他轻轻地嗯了下,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又听见对方问:“没事吧?”


“抱歉,本来不想让你听到的,可是我想了想,觉得你提前知道也许会比突然被告知要离开好得多。”她难得显得沮丧,那座城又在慢慢地聚拢,使她显现出一种极其不安的状态。


他苦涩地笑了,没有把悲伤表露出来,然后转过头去,面对着祖玛仍然苍白的脸,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心脏上扎根蔓延,说:“我没事,倒是祖玛,不太像没关系的样子啊。”祖玛站了起来并摇摇头,她在床边坐下,开了盏暖色的灯,照亮一片如水的黑暗。


“真的没关系吗?”雷德有些担心地问,但祖玛再次摇了摇头,双眼静静凝望着窗外黑蓝天空上扩散着淡黄晕影的满月,它如同一滴硕大的泪珠寂寞地存在于宇宙之中,明亮的银色月光铺满房间的木地板,她无声地说,走吧,好像真的看不出来难过了一般。


在雷德走后,清亮的泪从祖玛的脸颊上静悄悄滑落,只有一滴,掉在深色的床单上,就好比暴雨中的一滴露珠一样无法找寻。而他们两个隔着一堵墙,双双彻夜不眠。雷德把耳朵贴在墙上,好像隐约听见了压抑的啜泣声,但又很快消散在了这浑沌夜色中。


他也很想哭,可是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又把手心紧贴着左心房,只能感受到木讷的心跳,莫大的难过把他击倒了,却挤不出一滴泪来。


黑夜啊,就这样无声地吞没着,拉扯着即将迈向新人生的孩子,让他们的心口酸涩得发疼。


“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直到阳光穿过压抑的围墙来到他们身边,他深知那是自己的伤疤,只不过现在已经愈合。


只是可惜没有如果。


果然没有过多久,雷德被带到客厅里,面对大人们神色不同的脸,有的眉头微皱,有的转头到一边暗自落泪,还有人像是即将卸下重任一般轻松。祖玛站在角落里,看起来像是要开口了一般,雷德与她对视,轻轻摇了摇头。


雷德,你想不想体验一下陆地上的生活?哦,真是个好孩子。他们说。


雷德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一样,他想要大吼大叫,想拼命地摇头,再干脆利落地拒绝。但最终他还是同意了,觉得自己的一生从未如此懦弱过。原来那层隔膜也许永远不会消失,仿生人和人类真的不一样啊。雷德在庭院池塘长满杂草的岸边,捧起了一掌心的清水,月牙似乎在池子里流淌,他安静地看向祖玛房间的方向,就好像捧起的是满手的月光。


可是月亮为何总是那样悲伤?他找不到答案,然后又想,他们也许再也不能上岛了吧。


离开浮空岛的那天,祖玛站在庭院的门口,众多大人的身后,雷德呆呆地站着,然后和他们挨个告别。 孩童的记忆是很奇怪的,少年的也一样。雷德记得庭院里弥漫着浅浅的雾气,远处的景象都看的不是很清楚了,他能清楚地记得祖玛那样清醒又那样悲伤的眼神,穿过重叠的肩膀与他相撞,却不记得他们是否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最终雷德拎着行李走了,离开时他再次回头,久久地凝视着那座承载了他过去十五年岁月的、飘零在浮岛上的城,仿佛能看到祖玛在和他一起度过的日子里越来越高挑的身影,他意识他们都早已成为少年,而现在他将独自面对一个完全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那就说再见吧,现在就说再见吧,希望日后他和祖玛在街头相见时,能笑着和她说:“我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了啊。”所以不要担心我,有时我会仰望云端,那是因为太过思念。


只不过雷德没把这些心理活动告诉当年的祖玛,后来也没有说,但面对着眼前的女人,他却能很轻松的把这些东西提起了。


04.


来到新学校的雷德并没有不适应,相反的,他如鱼得水,没有人知道他是个仿生人,而且他得到了一笔极为充裕的生活费,在学校周边的双层小屋里住得倒是开心。


他认识了一堆朋友,他们打篮球、喝可乐、交换热血漫画,雷德感觉自己的青春在萌发,肆意的红发愈发耀眼明亮。在初春的一天,他在一群学生手里救下了一个仿生人,男生坐在空荡荡的台阶上,把自己蜷成一团,没有伤痕,也没有泪水。


雷德不会忘记他们那时的神情,映射着大部分人对仿生人的态度,他靠在墙壁上叹了口气,少年的恶意如此纯粹直白,所以扎人心尖。


那个仿生人抬起头,眼里没什么感情,雷德看出来他想问自己为什么要救他,抢先一步说:“好歹说句谢谢吧,别用这种眼神看你的救命恩人啊。”说救命恩人也许夸张了些,但意思大致上贴近。对方没什么反应,雷德才想起不是所有的仿生人都和他一样被设置得感情丰富。


虽然他本质上也不是什么十分细腻,甚至在某些方面笨拙得可以的人,他还是救下了这个同类,抱着一种试图把对方拽出深渊的心态开口:“适可而止吧。”


如今对方这副样子,雷德心里倒是没什么波澜了,他在楼梯扶手上大咧咧地坐下,把书包里的笔拿出来转了几圈,然后把祖玛的照片拿出来认真地抚平,放空自己的思绪到很久以前,时间久了又傻笑出声。


终于,那个仿生人用一种带着些不解的眼神望向雷德,说:“为什么救我?”雷德把手中的东西小心地放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哇哇叫起来:“原来你有在听我笑、唱歌和自言自语吗?”学弟站起来,拍拍自己腿上的灰,表情不太自然地说:“我只是被设置对外界感知力低而已。”


他看了眼雷德,又说:“我以前挺讨厌人类的,不过你和他们不太一样,所以还是谢谢了。”雷德有些恍然,原来自己和真正的人那样相似了吗?他越想越开心,拍拍学弟的肩膀说:“生活很美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啦,说不定你以后还能在精神上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呢。”“算了,我又没兴趣。”瘦小的仿生人别扭地转过头去,有些抗拒雷德的触碰。


“是啦,人也没什么好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感情呢是个很好的东西,命运还是永远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以后是被打都不吭声好,还是和心爱的姑娘在梦中的地方生活好,我们总得争取一下吧。”雷德笑眯眯地说,他不愧有一头那样感染人的红发,为眼前这个仿生人灰色的内心也染上了温度。


然后他从栏杆上跳下去,从阴暗的转角处向阳光明媚的走廊轻快地走去,带着少年像小白杨一样的挺拔,披着陆地上万物复苏的春光。


在雷德身后,那个仿生人突然感到非常非常羡慕,这是他人生十六岁来未曾萌发过的心情,使他感到那样的新奇和骄傲。在后来的后来,也许他会觉得是雷德拯救了自己,但在那时,也是雷德这样一个漂浮不定、孤苦无依的少年对自己的自我救赎。


那时候是春天,两个仿生人都是第一次感受到春季。


05.


雷德当然也会思念祖玛,思念与她共度的每个日月,他深知自己已经喜欢上了那个女孩,可是没有办法和她相见。直到那位有些爱流泪的母亲找到了雷德,雷德曾经一度在疑惑那么柔软的一位女人是如何养出祖玛这样坚毅的姑娘的,但当她坐在沙发上,把一叠信纸递给他时,雷德觉得,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勇敢的母亲。


“你们这两个孩子也是不容易,那么熟了还要分开……唉,算了不提那些,这些信纸拿去用吧,浮空岛的地址也在上面了,你不是我的孩子,但成为一个仿生人并不是你的错。”


雷德和祖玛开始通过书信聊天,邮寄速度不算快,所以每次寄过去和收到的信封都沉甸甸的,他问信那头的人是否想来陆地上看看,大约过了几周后一封轻飘飘的信落在他的门口——当然,她说。不过这些事情并不是祖玛和雷德说了算的,所以他们并没有抱着太大的期待。


雷德已经很满足了,除了有些难以入眠的夜晚,他会轻轻抽出那张孩童时期的合影,凝视良久,然后再次放回抽屉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直到有一天门铃响起,门被打开,那个相隔一年多没见的女孩正站台阶上,冷静的眼神在看见雷德的那一刻碎裂,不明显的喜悦在缝隙里涌动,祖玛难得一笑,因为她也是真的十分想念对方。


雷德很惊喜:“祖玛你怎么来了?”“学校组织来陆地上旅游,我偷跑了出来。”她一边说一边走进来,浮空岛高中的格子校服在她身上显得干净明亮,初春的季节乍暖还寒,祖玛校服长裙下露出的脚踝白皙纤细,但一看就让人觉得冰凉。


“不冷吗?”他看着祖玛薄薄的西服外套,有些担忧,然后给她泡了杯热茶。祖玛摇摇头,客厅一时间安静下来,一年多没见沉淀下来的局促在此刻显露,围绕着他们如同一座城池。


后来蒙特祖玛时常会想,如果她遇见的那个人不是雷德,也许她心中的那座城就真的把任何人挡在门外,他们之间的故事就要戛然而止了。


在沉默中,雷德看了眼墙上的地图,转过头来笑着和她说:“我们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吗?那就走吧。”祖玛惊讶地抬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们交了门票,好运的是,今天沙滩上没什么人,浪涛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着,海水漫过他们的脚底又飞快退去。祖玛眺望着天空和海洋的交接处,那里隐隐约约浮现一块阴影,很快消失不见,她问:“那里是岛吗?”他摇摇头,不太确定地说:“也许是吧,谁知道呢。”


“祖玛在浮空岛过得还好吧。”他转移了话题,对方神情有些恍惚,低下头去看脚上的浪,说:“和以前差不多,但比以前平淡。”她轻轻踢起水花,陈述道:“单单从信里看的话,你过得倒是不错。”


雷德没否认,他说:“我突然发现,哪怕我是个仿生人,也该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祖玛说过的,我本质上,其实是个真正的人啊,我可以任性,可以怕疼,可以哭,可以爱,也可以被爱,浮空岛没教会我这些,但陆地和你,其实都告诉我了。”


祖玛突然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使她看起来真的非常高兴,说:“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她看向陆地上春季没有那么强烈的太阳,水波拍在脚踝上还是凉的,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春季,从土地生长出来的生机是那样美好,眼前的男孩是多么适合这个季节啊,她想。


这时有风吹来,祖玛刚买的太阳帽差点被吹走,雷德伸出手帮她按住,等到风停下后,他们又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他们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松地握在了一起,甚至一句话都没说,但雷德终于能温暖她微凉的指尖,那座城的城门也终于打开,雷德得以触摸那里面的雾气。


可没有人再提起上岛的事,与此同时,浮空岛正在头顶闪烁。


回到屋子里,雷德突然想起了什么,满怀喜悦地说:“对了,我知道有种甜品是浮空岛没有的,祖玛要不要试试?”但祖玛犹豫着看了下怀表,说:“快到时间了,再不回去会被发现。”然后她说再见,转过身去,像小鹿那样跑远了。


06.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浮空岛是有草莓蛋糕的,只是因为我住的那座城没有,所以一直没有吃到。”


说到这里,售货员推着一手推车的食品来了,哐当哐当的声音回荡着,手推车这样响着,车厢亦是。雷德看了一眼,惊讶地噢了一声,转过头来问她:“今天的商品太出乎我意料了…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尝尝我所说的那种甜品?”


对面坐着的女人点点头,他伸手要了两块蛋糕,推到对方面前,她小心地尝了一口,然后有些惊喜地放下叉子又拿起。“不错吧,可惜祖玛还没吃过,我没机会带她去吃。”雷德把手叠在一块,本该遗憾的,脸上却洋溢着无法控制的笑意。


“那我继续讲下去了,后来再次和祖玛见面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浮空岛,不过时间很短暂。”


那次归家,一切都显得陌生,他离开这里太久啦,差点认不出池塘边上崭新的芦草。庄园里说不上热情,但还是有人欣喜的,比如祖玛,比如他的那位“母亲”。雷德打开行李,然后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拿出来丢到一边,抓起一个棉布袋子就跑向隔壁的房间。祖玛看着对方兴高采烈地跑进来,脸上显出诧异,雷德摇摇手里的袋子,让她背对着自己。


雷德帮她撩起碧绿的长发,露出一段白净的后颈,然后轻柔地把它们拨到一旁。祖玛觉得脖子有些痒,和耳朵一样热热的,不自觉就红了脸,然后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上来,原来是项链,挂着一条钥匙的项链。


“这个钥匙不是摆设哦,等到以后的某一天,祖玛就能在庄园的树上找到一把很小很小的锁,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在岛上相见了。”他轻轻摩挲一下自己的脖子, 在祖玛看不到的衣服下,有一条细细的绳子一直蜿蜒。


他们那天一起坐在庭院里,看着一起看过很多次的落日,祖玛问:“雷德,你觉得陆地好还是浮空岛好。”雷德用手托住下巴,想了想说:“陆地挺好的,但浮空岛也不错,它也没有那么糟糕,而且还有祖玛在。”


祖玛笑了,低下头去摸那条挂着钥匙的项链,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也是。”


“我也不知道我们算不算在恋爱,但我可以保证我和祖玛一定是心意相通的,只是难以轻易拥抱。”


毕业的时候,雷德被他的兄弟们簇拥着推到了正中间,拍毕业照的老师扯着嗓子叫了好几声,都没法让这群躁动的少年稳定下来好好照相,因为气得不行直接按下了快门,合照里的大多数人都面目狰狞,不过雷德抓住时机露出了一个笑容,在一坨坨模糊的人影中显得尤其帅气。


虽然后来重新拍了一张正常的照片,雷德还是因为“心机”而在毕业晚会上被糊了满脸的蛋糕,负责拍照的同学笑到差点抽搐,接连拍了好几张他的窘态。雷德把这些照片都洗出来,放在一个信封里寄往了浮空岛,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自那次以后便再也不见回信。


在学校的最后一天,雷德又看见了那个仿生人学弟,对方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差点让他认不出来,学弟还是很拽啦,却在走过来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眼里闪烁着并不存在的泪光,说:“也许来得有些迟了,但我还是想说,谢谢你。”


雷德洒脱地挥挥手,却让对方看见了祖玛的照片,他问道:“学长,这是你女朋友吗?”“是也不是,你个小屁孩别管那么多啊喂。”雷德瞟他一眼,对方的眼神虽然还是很欠揍,却有羡慕在里面涌动。


最后,望着蓝得几乎透明的天空,雷德惬意地倚着栏杆,清澈的蓝眼睛里笑意盈盈,说:“其实,我也是仿生人。”然后他解开校服衬衫的几颗钮扣,一条独属于仿生人的编号和一条系着银色小锁的项链一起,于锁骨下方出现。他说起这些的时候,那样轻松,就好像是说自己要去打篮球一样平常。


另一个仿生人的眼睛急剧地颤抖起来,看着那个自由地像风一样,又明亮得如同太阳一般的学长吹着口哨,慢慢走远。


“那天的风刮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生动的风,好像有生命一般,带着我们的生命,一点点地往前流动。”


07.


高中毕业后,雷德升入大学,然后大学毕业,开始帮浮空岛的家族处理在陆地的事业,他是个很好的帮手,这不容置疑。


少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成长,他好像还是散漫而爱开玩笑的性子,却在逐渐变成正装的衣服上无声地宣泄着已经是成年人的事实。他已经很少穿上高中时期风格的衣服了,他在别人眼里变得忙碌起来,虽然本质上还是那样的人,但是身边没有想要逗笑的人,再怎么幽默都感到空荡荡的,提不起劲来。没有他陪伴在身边的祖玛会怎么样呢?其实应该不会有太大改变,祖玛是个很坚强的人啊。


雷德有时会回到浮空岛,但不知道是不是蒙特先生的安排,他没能见到祖玛,除了在一次舞会上,他在拿起酒杯时,用余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往楼上走去。


惊喜淹没了雷德的大脑,他端着优雅的假面,尽量彬彬有礼地离开热闹的客厅,在离开众人视线的下一秒,踩着皮鞋开始狂奔。雷德走到祖玛的房间,在敲门之前整理好自己刚刚因失态而凌乱的衣着,正欲敲门,一个饱经风霜的声音响起:“怎么突然离开了?”


雷德对那位家主的感情很纠结,他亲手扼杀了自己女儿的童年,夺走了他们之间无比珍贵而漫长的岁月,也许也是他不让他们通信,但也是蒙特先生把雷德带回家中,这使他感到非常矛盾。祖玛对父亲的感情更加复杂,她心中的城是因他而起,但与此同时她也能感受到来自这个冷血男人的爱。


雷德镇定地转过身去,微微垂下头,说:“回来拿点东西,提前离开是我不对。”对方没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紧闭的木门,没有迈开脚步离开,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在走廊上,头顶昏黄的灯渲染紧绷的气氛,像是一场沉默的对峙。


“我时日不多,你打理好陆地上的事情,是为她好。”蒙特先生是咳嗽着离开的,他确实老了,在生命的最后,他也许希望祖玛不会再被心城困住,但不知如何说起。


雷德站在原地,直到四周空无一人,也没再去敲开那扇曾经进出过多次的门。


后来正式见上面,居然是在葬礼上,雷德作为义子,从陆地上飞快赶回了云端,通天梯外的景色不断变换,越来越开阔,他的心却相反地愈加压抑。


浮空岛还是那样,一年四季死气沉沉,送走一位家主没让它显得更加灰暗,常年笼罩的薄雾也不会因为亲人的眼泪而消散。祖玛成熟了很多,举手投足间都有家主的样子了,也变得更加冷淡,连带着看雷德的眼神都变得有些疏离,她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从今以后,她将肩负起这个家族的命运,哪怕内心深处并不愿意。


雷德和祖玛一同送走黑压压的人群,在庭院里安静地并肩站着,和以前是那样相像。他看着对方未干的泪痕,心头像是缺了几块碎片,想到以后她会以家主的身份被禁锢在浮空岛上,雷德不知该说什么好,似乎怎么开口都不太适合。


“不难过吗?”他问,说的是父亲逝世,也说以后的身不由己。祖玛不说话,抬头看看天上的明月,它被一层薄薄的云挡住了。


于是雷德拉着对方的手臂,让祖玛面对着自己,然后张开双臂抱紧了她,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像大狗一样亲昵地蹭蹭发丝下的耳朵,另一只手摸上脖子系着项链的那块肌肤,安慰似的抚摸着。祖玛很明显愣了一下,慢慢地,双手抱紧了雷德的后背,脸埋在对方肩膀上的黑色布料里,释放着无处安放的悲伤。最后,她推开雷德,转身离开了,留下一个藏着秘密的、抓不住的背影。


月亮还在亮着,只是把天空溶了一个洞,亮堂堂地居住于他们的心里,让两个人的心,都跟明镜似的。


08.


过了几个月,雷德坐在陆地的咖啡馆里,厚实的毛毡大衣抵御了初冬的寒冷,他颤抖着打开报纸,最明显的新闻板块赫然写着浮空岛蒙特祖玛让位家主的消息,说不清什么心情,但欣喜第一时间席卷了他的世界。


他感到玻璃窗响了响,扭头一看,是穿着墨绿长裙的祖玛,头上不再戴着遮阳帽,一顶卡其色的贝雷帽代替了它。


雷德把祖玛带到家里,给她泡了杯热腾腾的咖啡后问她:“怎么突然就让给堂弟了?没有关系吗?”祖玛摇头,她做好了万全的工作,就是为了这一天的离开。“没想到祖玛也这么任性的一天。”他笑着打趣道,柔软的红发在背后垂下,搭在沙发上显得格外温暖,很难想象他是个仿生人,但心脏跳动节奏永远不变的事实胜于任何东西。


夜幕降临,他们简单地吃了些雷德煮的牛肉拌面,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落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迎来一场漫长的寒冬。雷德悄悄靠近祖玛,把手撑在对方的两旁,小声地问可以留下来吗,但是没有回复。


祖玛的手覆盖上他的心脏,那里传来的声音清晰有力,不像自己一样乱成一团。她的手拂过嘴唇、鼻梁和眼皮,然后火焰一般的头发从她指缝间流出来,紫鸢花的眼前凝视着雷德,好像要把这个人深深嵌在自己心里一样。


“我的父亲死了,他和浮空岛再也没法困住我了,但我突然感到非常非常茫然,就好像那座高城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了一样。”祖玛难得露出这样迷茫而无助的神情。


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解开雷德衬衫的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和第三颗,葱白的指尖一点点擦过那行没有温度的编号,最后握住了挂在胸前的锁。祖玛很轻地笑了下,说:“诓我啊。”他们一齐笑起来,胸膛小幅度地抖动,雷德环住祖玛的腰,使对方坐在自己怀里,撩起那头长发,冰凉的嘴唇代替项链贴上她的后颈。


“以后再见到我,请不要认出我,等你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了,我心中的城消失了之后,我们再上岛吧。”祖玛取走了那条挂着锁的项链,离开的时候背影挺拔,墨绿色的裙摆在雪中扬起,清冷孤傲,和以前的每一个背影重叠。


信是父亲发现的,后来没有再寄给你,我很抱歉。在离开之际,她说。


来年开春积雪刚融化的时候,雷德站在庭院长满了灰黄色杂草的门口,看着那棵常青树又死气沉沉地绿过一个冬天,漂浮着细叶、草碎和泡沫的灰白河水从生长着芦苇的堤岸之间流过,然后知道春天到来,因为他看见那些胡乱生长的枯草紧贴黑色泥土的根部,已经冒出了嫩青色的芽,而来年喜鹊会唱着歌停留的树枝,也可以找到斑驳却坚毅的盎然了。


这很难不令他想起浮空岛的日子,在闹哄哄又静悄悄的时间中流逝,让他偶尔会怀念那片空中的群岛,但又抱着崭新的希望,一直往前。


09.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其实我还是很想念她,不过没有办法告诉她而已。”雷德感慨地看向列车外,他们的旅途驶向了终点。窗外,已经出现了大片的海域,天空中和海平面上似乎都出现了朦胧的幻影。那是什么,女人问,声音冷静,和记忆中的那个极其相似。


是一座城,我们心里的城,而他说。


下车后,戴着遮阳帽的女人匆忙地走向熙熙攘攘的港口,水手们在酒馆里开怀大笑碰杯的声音传到她耳里,让她忍不住嘴角上扬。她穿过不同表情的行人,走上了轮船的甲板。


她站在即将启航的轮船上,回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的码头,一股灰雾般的隔膜缓慢地开始将她包围。此刻,突然刮起了风,柔和而清凉的、如同雷德故事里的那种风,它把一张厚厚的报纸吹到她怀里又吹走,她受了惊吓似的瞳孔微微放大,看见岸上的仿生人对她不顾形象地挥舞着手臂。


汽轮鸣笛的声音响起后,船只逐渐向远离海岸的海洋驶去,一个船员走过来,把一封信递给了她,微笑着说:“嘿,小姐,有个红发的伙计托我给你的,祝你有个美好的旅途。”她打开信封,熟悉的字迹穿透时空在她眼前显现。她站在船头,岸边离船越来越远,然后慢慢变得淡而模糊,那些工厂和尖顶小屋变成一座座灰色的城,一望无际的海岸线是孤独的岛。


她捏着信,眼眶蓦然湿润了,风把那顶在绿色铁皮火车上就未曾摘下的帽子吹远,这次她没有再伸手去拦,一头碧绿的长发倾泻而下,在海面的阳光下闪亮得令人想要流泪。


她仿佛能看见雷德努力的嘴型,和他开怀的笑容,他说,祖玛,我想我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啦!


她难得地笑了起来,不知对着谁,却是用力点点头,那座弥漫着雾气的城隔了好久好久,终于再次倒塌。


在岛上居住后,祖玛感觉时光都慢下来了,她终于可以奢侈地感受四季的变迁,让浪声伴随着自己入睡,她会时不时打开空荡荡的信箱,看看那个红头发的少年什么时候才能来赴他们的约。


而在一个平淡无比的早晨,祖玛突然在窗口收到了一束红山茶,海边蓝白色的海水挟着浪花拍打灰色的岩石,木屋里,那抹红是那样耀眼和鲜艳,就好像是从最深的地底生长出来的一样。


她打开门,无数未曾打开的信纸先红发的男人抱了她个满怀,然后他们都毫无征兆地一言不发了,风再度呼呼地吹响,他们又很突然地相视而笑,张开双臂拥抱爱人。


是啊,浮空岛再也不能困住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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