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春朝暮

失踪的十三月。

【雷祖】永别了,亲爱的蒙特祖玛

“什么样的分离比较体面?”


雷德念出这样一句话,转过头去问坐在沙发上的女友。对方奇怪地抬起头,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通过写信?”


算啦,这个问题不重要,反正我们又不会分开。雷德把手机一丢,挪过去搂祖玛的腰,悄悄关注她正在看的那本书,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敲了敲额头。


雷德和蒙特祖玛认识七年,做朋友做了四年,恋爱三年,最近正在讨论结婚事宜,已经进入了婚前同居期,是对不折不扣的模范情侣。


他很喜欢和祖玛度过一些碎片的时光,畅想以后要做的事和未来的生活,不需要环球旅游去不同的纬度接吻,也不需要包下一整座摩天大楼的屏幕倾诉爱意,他不会做,当然也做不到。平平淡淡就好,幸福安康就好,在一起就好。他相信这是两人共同的想法。


两个人之间的默契真的很难说,也许是下班回来总会带对对方想吃的东西,也许是突然间哼起同一首歌,又或许是这些对未来的想法、期盼,他们从来不会担心与对方不符。归根到底这还是太了解对方了吧,祖玛解释过这种现象,但雷德认为是因为他们走到一起是命中注定。


感受到一个人爱自己的时机,也真的好难说。


那是深冬,雷德裹挟着凛冽的寒风,结束了连日的出差终于回到家中,疲惫不堪,几乎一触到床铺就要睡去,却仍记得把蒙特祖玛冰冷的手脚分别夹在自己的手和小腿间,半拢着她睡了。半夜,蒙特祖玛从噩梦中惊醒,气息紊乱。枕边人居然也很快醒来,在密不透风的、把她牢牢困住的黑暗里紧紧拥抱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然后有一点没一点地啄着她的后颈。那是完全安抚性质的,不带任何其它意味的吻,让她在这像湖水般温柔地漫过来的温暖中,沉入一个柔软的梦乡。


蒙特祖玛那时几乎流下泪来,一瞬间感受到的爱比脊背传过来的温度更加令人心安,使她即使在今后这么多没有对方的日子里,都能像飘零却不曾倒伏的莲萍那般,熬过艰难而寂寥的岁月。


也有过雷德在他乡快撑不下去时,蒙特祖玛从天而降来到车站的时刻。那时雷德还很年轻,又和家里闹了矛盾,固执地选择去外地自己闯出一番事业,他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祖玛,但又很怕在他说出口后听到对方分开的提议。最终他只简短地敲下他的终点以及要走的信息,把手机塞回背包里,坐上火车。


事实证明想从头开始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忙碌的工作,没有着落的明天几乎把雷德击垮,夜晚更是扩大异乡人心中的孤独。那天祖玛回复他:“我相信你。”然后时不时发来关怀,完全不肉麻,可又那么充满力量。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在一次连轴转后的高烧时,脆弱和思念促使他神使鬼差地买下回家的车票,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他突然又好犹豫。就在这时,蒙特祖玛穿过茫茫人海,坚定地走来,让他差点以为是高烧未退的幻觉,伸出手和他说:“我带你回家。”


后来雷德想起这件事时,他笑着说道:“我在那一刻,发誓自己一定要给她一个家——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家。”


过了好久,雷德早已变为成熟的男人,他蜕去少年横冲直撞的傲慢,多了几分稳重,他想,我可以给祖玛一个家了。


于是他买下位于梧桐巷的一栋小洋房,带着不大的院子和一棵梧桐树,就这样成了他们的婚房。本因等到正式结婚后再进住,但最终两人还是提前搬了进去,毕竟他们没那么多讲究。


他们共同装扮屋内的一切,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摆设都折射出快乐的时光。每一朵开在庭院里的花,和秋天时金黄的梧桐叶,都承载了美好的回忆。


同居时间长达半年,两人在夏季时做冰棍、草莓冰沙,坐在空调房里打游戏。秋天时雷德在庭院里像小孩子一样踩着落叶,下班时给她带一杯热奶茶。冬天他们依偎在窗前看大雪落下,等雪停了就在院子里堆两个小雪人。祖玛学着织了一条红绿条纹的围巾,有些笨拙,但雷德很喜欢。


他们期待着,种在梧桐树下的花在春天能够绽放,他们的婚礼,也即将在这个温暖的季节举行。


但人生,总抵不过世事的坎坷,他们没能迎来春天。


蒙特祖玛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一切结果,包括当她拿到诊断书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或许感叹了人世的无常,以及生命的脆弱吧。她极度冷静地听医生分析治疗方案,痊愈的可能,还有诸多其它的问题。她走下医院的最后一层台阶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雷德在每一次她过生日时,曾经送上的祝福。


老天呀老天,我愿意用我的所有饭团,来换祖玛以后的每一年,都一定要平安健康,幸福快乐。他笑着,他说。


不知为何,明明是那么简单的场景,她却突然心头哽咽。


那年冬日的风很冷,刮过蒙特祖玛的脸,让她忘记戴上围巾的脖子,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出门的时候雷德提醒过她的,可她忘记了。她抬头看着苍蓝色如同水洗过一般的天幕,和那高悬于顶灿烂的太阳,伸出手去想要感受阳光的温度,然后突然想起,深冬的日光,其实并不温暖。


蒙特祖玛拿出手机,几乎按下呼叫雷德的按键,可是最终,她紧紧捏着手中的通讯工具,直到手指发白,然后仿佛被抽掉力气了一般松手,它又掉回了挎包。


半晌,她接通了另外一个号码。


“父亲,是我,祖玛,我得了绝症,情况不是很乐观。”


那天母亲几乎哭成泪人,父亲只是紧紧地捏着他的眉心,直到哭声慢慢消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祖玛,我要带你去国外疗养,但是相对的是,你和雷德的婚事,得好好考虑一下了。”


蒙特祖玛坐上回家的车,心情沉重得就像吸满水的巨大海绵,她撑着下巴,外面五光十色的灯光彻夜不眠,手机在昏暗的车厢里亮起,雷德发来的消息静静地躺在屏幕上面。


“我带了烤冷面,想和你一起吃<3”


她忍不住要笑,可是那份笑意十分苦涩,哪怕把纱布浸没在胆汁里泡上三天三夜,也不会那么苦楚。蒙特祖玛按灭手机,把头靠在玻璃窗上,手一点点摸索着,按住了脆弱的血管,指尖所触碰的地方一跳一跳,好似这具躯体可以维续很久很久,久到它的主人足以与恋人步入婚姻殿堂,养育儿女并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年老时相伴相守,哪怕终究是要面对生离死别,却也远远比所有的缘分于半路夭折要圆满。


生命的奇妙之处在于当一个人罹患绝症时他的脉搏依然有力,悲哀之处在于当一个人前一天觉得自己身体健康时,后一天便会因为一张诊断书而痛哭流涕。


而世界的凉薄之处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衣服上的线头还要容易扯断,疾病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轻松斩断本就不易维系的人际交往,幸运之处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比奔流不息的江水还要长久,可是又正因后者才会有那么深彻的痛苦,遗憾得令人扼腕。


于这万千人海,能够走到一起本就无比艰难,而因不幸而中止的姻缘,则更加让人辛酸。


得知结果时没能流下的眼泪,此刻,还是从蒙特祖玛的眼角偷偷滑了下来。


“祖玛,欢迎回来。”雷德接过蒙特祖玛的挎包,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注意到她空荡荡的脖子,有几分无奈地说:“啊……祖玛又忘记戴围巾了吗?这样会冻坏的。”


他把她拉进暖气充足的屋内,两人在餐桌上坐下,两份还热气腾腾的烤冷面摆在桌面上,还有两杯暖烘烘的热茶。


“趁热吃,刚刚有点冷了,我就加热了一下。”


蒙特祖玛抬起头,直直撞上他的眼睛,那份炙热到几乎把她烫伤的爱,那么多年,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她嚼着烤冷面,觉得食之无味、难以下咽,一想到他们要面对的未来,更使她坐立不安。


“雷德,我今天去了医院。”


对方瞬间抬头,神情紧张。


“医生说……”她轻轻捏着手指,然后被伸过来的另一双手握住。可是雷德如此爱蒙特祖玛,被爱的人又如此爱给予爱的那个人,说出事实会让两个人受伤,不说出事实也会让两个人受伤。


“没事的,祖玛,无论如何,我们都一起面对好吗?”面对恋人少有的焦虑,雷德摸摸她的侧脸,以示安抚。


“我得了绝症,而父亲想带我去国外治疗。”雷德愣在原地,大脑轰鸣一声,一片空白。蒙特祖玛缓缓抬头,泪眼朦胧。“雷德,你明白吗?这代表什么,你明白吧。”


他站起来,如同木偶一样走到她的身边,弯下腰紧紧把她按在怀里,张开口,一句一顿,宛如宣誓:“我不会和祖玛分开的,永远不会。”


“去国外还是去哪里,我根本不在意,疾病就让它滚蛋,工作我也可以再找,可是祖玛……我不能离开你,我得在你最艰难的时候,陪在你身边。”他让蒙特祖玛看见一个,几近破碎的雷德,可却还是硬撑着,想让她快乐。“没关系的,绝症也有康复的案例,多久我都可以等,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


她的心好似破裂的瓷娃娃,碎片把胸腔刮得鲜血淋漓,每一次呼吸都可以感受到不存在的疼痛,连简单的动作,都像老旧的机器在嘎吱作响。


这是人生二十多年来最难以入眠的夜晚,他们相拥着躺下,闭上眼睛却依然天旋地转,半夜两人好似是睡着之后的动作一般翻身,变成背对背的姿态,可又心知肚明,对方明明也辗转反侧,只是借着夜色的保护衣,得以掩盖眼角的泪痕罢了。


他们商讨了很多方案,包括蒙特祖玛提出留在国内,但被雷德一口否定,他执意认为她应该去接受更好的治疗,可是她不希望看到他经营了那么久的事业因为一个时日不多的自己而变成泡沫。


决定是由蒙特祖玛做出的,她带着行李悄然离开了家,坐在飞机上等待起飞的时候,咬着牙删除了所有和他的联系方式,并且让家人不要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


雷厉风行,蒙特祖玛的作风,一贯如此。须臾之间,她从一个人的世界里蒸发,好似拔掉一颗摇摇欲坠的乳牙那么轻松。


后来雷德发生的事情她不再知晓,但心脏总是空荡荡地好像缺了一块,治疗的日子漫长无趣又了无生机,疾病则促使她把痛楚变成习以为常。有天窗外的树忽然全变成嫩青,医院花坛里的花也绽放得正盛,蒙特祖玛才意识他们的春天来了,那个原本一切都很美满的、约定好的春天。


当她看到康复的病人在喝水时,脑海里偶尔会播放一些虚无缥缈的幻灯片,是两人还是朋友的时候,他们举起手中的奶茶干杯,没有任何征兆的,对方大笑起来,红发被风吹起,眼睫毛都好似在闪闪发光:“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认识祖玛真的太好了!”


而当探病的花束出现在她眼前,蒙特祖玛又想起雷德告白的那天,他紧张地九十度鞠躬,双手几乎把那束还滴着露水的花拍到她脸上,大声得像个笨蛋一样:“我喜欢你!祖玛,请、请和我交往!”然后他悄悄抬眼想看她的神色,却看见那束举得过高的花,手忙脚乱地站直并把它交给对方后,他不好意思地捂住脸,差点逃跑。


“真是的……才没有那么逊的表白吧。”


“没关系。”“诶?”


“我是说,好,我们交往。”“诶?!”


细碎的日常此时显得弥足珍贵,而旧日的力量,则可以给她带来希望。


每每她与病魔搏斗,被如潮水般涌来的疼痛淹没,并且感到孤独和绝望时,后颈就仿佛弥漫开了一股温热。是雷德那个跨越时空的吻,在他们分开的很久之后,仍然源源不断地支撑着她走下去,就像依旧被他深爱着一样。


可能得到的安慰是如此之少,需要面对的困难却如此之多,时日越久,蒙特祖玛便越发清楚,自己的命数已定。她偶尔会出现错觉,以为雷德会戏剧般地从天而降,陪伴在她身边。但蒙特祖玛何其理智,她明白,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自己都会被责怪,可她好像也明白,对方不会责怪自己。


当生命的倒计时敲响之际,母亲告诉了她雷德的现状。


他的工作蒸蒸日上,搬离了他们的婚房,但一直没有新的恋人,而且据雷德妈妈所言,他坚持在给祖玛写信。


“还有,他说……自己从来没有责怪过你。”


相反,他一始至终地,深爱着她。


最后,蒙特祖玛拖着病体回了国,并坚持要在国内安葬,无论如何。


然后她说,自己想回和雷德一起住过的那个家看看,神情平静无比。


蒙特祖玛终于再次回到旧日的居所,当她打开信箱时,里面满满当当的信让她愣在原地。


她费力地把所有信件摊在地上,颤抖的指尖抚上新旧不一的信封,落款的字迹还带着油墨的光泽,内容无非是书写者熟悉的絮叨、深沉的爱意和无望的思念,她甚至不知道它们在那里沉睡了多久,如今文字终于得以重见天日,跨越了数年时光,安静地向收件人诉说。


“亲爱的祖玛,梧桐巷巷口那颗梧桐树的叶子又黄了,厚重的秋叶呼啦啦铺得满地都是,我坏心眼地路过,用力地踩,枯叶发出喀啦一声声的哀鸣,原谅我的淘气吧。”


“祖玛,今天母亲送来了桂花糕,我依稀记得你喜欢那股清香,看到我在给你写信,她说久未谋面,让我替她向你问好。”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了,我刚刚结束一场措不及防的流感,不敢在寒冷的室外多逗留,好想堆雪人啊,一年未碰过雪,但愿技艺没有生疏,既然已经入冬,记得保暖。”


“夏夜,满月高悬夜空,怎能邀你共赏?幸好这月光都曾照亮你我,我便稍稍得到宽慰。”


“今天春意漫上枝头,我看着满巷春光,突然好想你。”


“祖玛,我爱你这句话,还能当面说出口吗。”


……


一封又一封,一笔又一画,一言又一语,堆叠成漫长的、厚重的岁月,那么轻,又那么重。


她甚至能够想象,在一个晴天,在一天夜晚,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隆冬,在一个金黄的仲秋,雷德像自己从未离去一般带着笑意,给钢笔装满和他的眼睛一样的、清透的湖蓝墨水,然后在飘着木质香气的书桌前写下一行行文字。但同时,她又无法想象,对方是怎么在这不通书信又杳无音讯的三年里,守着像蜡烛的火光一样的希望,坚持寄出这些信件的。


“什么样的分离比较体面?”


“通过写信?”


“真是的……才没有那么逊的告别吧。”蒙特祖玛弓着背蹲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外涌,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剧烈地咳嗽,痛苦地佝偻着,好像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一般。


屋外,轻微一声轰鸣,下起了大雨。


雷德二十八岁那年的秋天,他和蒙特祖玛的共同好友交给他一封信,对方双眼通红,当他接过那单薄的信件时,他注意到那双颤抖的手。


“雷德亲启。”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因病已逝,很抱歉那年我不辞而别,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你拥有一个光明灿烂的人生,希望这么多年的周转和颠簸,可以洗去我们的过去。我非常爱你,就如同你曾爱我那样。”


“山长水远,各自珍重。”


落款是蒙特祖玛,他曾经的爱人,抓不住的飞鸟,藏于深海沉默的鲸。


这封信,好短好短,比绝望的黑夜还要浓的黑色墨水在隐约带着药水味道的信纸上游走,勾勒出熟悉的字迹,是这个世界上,最锋利的尖刀。


雷德伸出手,想要捂住因痛苦而狰狞的脸,却摸到了满手的泪水,液体划过脸颊的冰冷在下一秒传达。果然这么多年来,他苦苦等待,最终还是泪流满面。


友人偷偷望向雷德,对方的头微垂,未扎起的发杂乱地落在胸前和背后,他捏着那张纸,似乎抓住了过去的一些什么,可是所有的往日,都已化作时间的尘埃。


蒙特祖玛,死于一个白雪未至的深秋,享年二十八岁。


她的一生,平静、无常、不圆满,艰难苦短。曾与所爱走过漫长岁月,何其有幸,却又英年早逝,阴阳两隔,何其不幸。


在葬礼上,最后离开的人依稀看见一个红发男子独身前来献花,身影高挑,显得孤独。千言万语都化为哽咽,他轻轻握住蒙特祖玛家里人的手,双方都唏嘘,双方都似流干了眼泪,再要往下流的,便是心头的血。


亲爱的读者,你知道吗,在一条路上,有一个带院子的小洋房一直很令人好奇。据说它没有人居住,却总是有信送来,而且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被打理得很好,大概是屋主人偶尔回来时弄的吧。


在许多年后,我都变成老头子啦,那个院子的花也全部枯萎了,还剩棵梧桐树,可能扎根深了,居然就这样长得很高了。我忽然看见,那个院子的梧桐树下,站着另一位老人,他仰头看着梧桐树繁茂的叶片,喃喃自语:“都长这么高了啊。’”


然后他离开,坐上轿车,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风吹过来,我甚至以为是幻听,你知道的,人上了年纪,就什么都不好使了。


“真遗憾啊,真遗憾……”


最后车子也开远了,变成一个点,消失在地平线。


你问我那个老人的结局?我可不知道,无非不就是在哪一天,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像人世间最寻常的那样,悄然离开吧。


——选自作家reid的同名作品集《永别了,亲爱的蒙特祖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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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雷祖雷主页菌 祝合志大卖!这次能参与创作真的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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