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春朝暮

失踪的十三月。

【雷祖】长生长漂泊

爱能持续多久

持续到爱结束那天。


我亲爱的蒙特祖玛,在这漫长百年的时光里。我们曾经同行,作为旅伴游览过父神创造的美丽世界。我们相知相爱,却最终沦落到分离的地步。告诉我,风可曾带给你命运的指引无论你是否活着,无论你是否记得,我还是会锲而不舍地寻找,苦苦追寻你的踪迹,直至时间的尽头。我如此悲哀地爱着你,已经数年。


上百年,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一份漫长的爱意,所有故事从这里开始。

而当时光倒流回起点,她好像一直没有爱恨,他却始终深刻而痴缠。

也许没有多少人相信,爱神自诞生以来,未曾喜欢上任何一个人或者神。那是一位怎样的神明呢他随性、活泼、自由自在,浪漫因子在属民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每一次降下的神迹,都融入了他对世界的爱。他不愧对爱神这个身份。

雷德不喜欢看关于自己的传说。赞歌和诗篇他也听过很多,但还是更喜欢听街头的爱情故事——那才是对他最好的赞美吧。

所以在城镇的庆典里,总有一个红发青年在唱歌、弹琴,讲述属于不同种族的故事。他自称吟游诗人,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又去往何方。一开始,大家会觉得可惜,懂得很多的吟游诗人居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但时间一久,那抹红色的身影便被慢慢淡忘。只有他曾在庆典上为这座城镇献上的祝福,仍在时光中回响。

作为一个神,雷德是十分慷慨的。当喜欢的城镇迎来盛事,他会在乐曲演奏到最欢快的时候,发动神力下一场花瓣雨,给舞池里的小姑娘小伙子增添魅力。再随手写一首诗,让它变成风中的纸片落在泥土里,随演奏的落幕长出一朵玫瑰。

他生来如此,不曾改变,已过上亿年。

雷德赞美爱情,这是他创造的最美好的事物。但他确实没有爱人,一直没有。直到第不知道多少个诞生日庆典的举办。

诞生日是神界为数不多的大日子。父神创造这个世界,创造了他的孩子。在诞生日,圣格兰的一花一草逐渐成型,华美的建筑瞬间拔起。他肆意勾勒神界的每一处山川和每一条河流,使其变成理想的国度,并在圣格兰的正中央种下了一棵世界树。蓝绿色的树冠伸向天空,生命泉水从树根汩汩流出,温柔地流向人间,融入大地的脉络。在人界霍比斯山附近,能窥见世界树默立于世界交界之处。时不时有不死鸟掠过天际,划破云雾缭绕的浅色天空,孤独而肃穆。

面对宽阔的天地,父神很快就觉得寂寞。于是他又接二连三地创造了其他的神,赐予他们力量和称谓。诞生于世的神明们又陆续创造自己的属民,还有一些物种自世界树上孕育而生。在漫长变迁的时光里,有的神和属民相爱并有了孩子。新出生的小家伙继承了一部分神明的血脉,被称作半神。还有一些勇者,因为他们的强大、正直和勇敢被父神升为半神,这些故事后来都变成传说中经典的篇章。

雷德的属民是两个爱意充沛的物种。与自然神创造的精灵不同,妖精灵动、调皮,热爱歌唱爱情的赞歌。所以,当他们隐去神装,扮成吟游诗人的样子,没有谁能够分辨。魅魔相对来说更有魅力,而且拥有迷惑人心的能力。因此,他们有时在传奇故事中充当反派角色。

诞生日庆典每五十年举办一次,雷德从未缺席。但有些神喜欢独来独往,鲜少出现在热闹场景里,比如风神。雷德甚至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同胞,只是从只言片语中获取过她的信息,而且都一成不变,仿佛刻在石板上的亘古咒语。

蒙特祖玛仁慈悲悯,蒙特祖玛言出必行,等等。

她强大而美丽,宽厚地爱着每一个属民,挥舞羽蛇剑唤来温柔的风席卷这个世界。她饱受赞誉和爱戴,不厌其烦地回应她的信徒。在雷德眼里,蒙特祖玛简直就是神界劳模。

当收到来自圣格兰的邀请函时,雷德刚刚从妖精的城镇里离开。他想了想那些烂熟于心的活动,决定不参加这次庆典。长寿种就是容易忘记时间,他穿梭在树林里,感觉上一个诞生日像发生在昨天。

雷德的目的地是风丘,蒙特祖玛的造物。那是一段连绵不绝的山脉,微风一年四季未曾失约,绿草如茵遍布肥沃的土地。牧羊人的歌在这里,从一个山头唱到另一个山头。

一般,神想要去一个地方可以瞬移。但雷德怀着一个旅行者的心态选择了赶路,毕竟他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挥霍。漫长的生命永远看不到尽头。

远方蓝天下,大片山野蔓延翻涌。风把一架架风车吹得飞快转动起来。突然,所有气流往同一方向涌来,直直冲向雷德。他不慌不忙,轻轻一挥手,风消散了。同时,另一个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尖利的刀刃抵上他脖。

“你是外来者。”

女人阐述事实,眉头皱起“你是个神”

雷德点头,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回答道“我是爱神,在人间游玩。”

对方收回刀,冷淡地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风丘,但是我为我刚才的失礼道歉,森林地、玫瑰谷——你属民的地盘,哪里都比风丘适合你,爱神先生。”

“风丘可不只是你的地盘,风神大人。”雷德在心里感叹这位同僚与传说截然不同的不近人情,也同样有些疑惑她为何如此紧张,“虽然只是我的一点小揣测,但是……风的力量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对方沉默半晌,然后说“这与你无关。”

雷德有些无奈,刚想妥协,风丘不看就不看吧,不过看上去也八九不离十了。他正要离开却无意间与那双眼睛对上视线,心弦仿佛被拨动。大概是出于一贯的热心肠,他开口道“蒙特小姐,我想说的是,我也许能够帮得上忙。”

果不其然,他在蒙特祖玛眼里看见了疑惑。

“我自诩见多识广吧,很多事情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如果你想要在人间走一趟的话,带上我是个好选择。刚好我也想有个伴一起旅行呢。”

“……不,还是算了。”她后退半步,垂下头去看向别处,然后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她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停下,留下一句话,“风丘你想去就去好了,但现在的风丘不如从前了。”

不过雷德还是去了风丘。走在古老小镇的街头,他觉得不解,明明和他听说的样子并无异处,蒙特祖玛又为何不让他靠近呢

他融入当地的原住民,和兽人们聊起了天。当被问及神明时,有的神情诚恳,有的却不以为然

“风和神明有什么关系呢风神只是老一辈的封建迷信罢了。”

本来的风丘,到处都飘扬着印有羽蛇图案的旗帜,如今却减少大半。信仰其他神的兽人越来越多,从前充满幻想色彩的风丘一去不复返了。

雷德才意识到,蒙特祖玛面临的问题极为严重。失去信仰之力的神,是会消亡的,也难怪她把自己截住雷德想。毕竟那时候的蒙特祖玛,已经没有可以完全护住风丘的力量了。

再次和蒙特祖玛见面的时候,雷德正坐在酒馆里聊天。看见熟悉的身影在角落坐下,他巧妙地结束交谈,到她身边“又见面了,我们真有缘分啊。”他努力露出一个最阳光最具感染力的笑容。

蒙特祖玛明显不适应这份热情。她悄悄往一旁挪了挪,才缓缓开口“你还是来了。”

“毕竟风丘还是很美。”雷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提这件事,“呃……我想问一下,你还好吗”

对方愣住,半晌后才迟疑着回答“情况不算好。”

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在古书的只言片语里看见过有关神陨落的资料。但记忆被损耗,现在去想也只是做无用功。不应该插这个手。可不知为何,雷德有一种直觉。如果他一走了之,那么蒙特祖玛和有关她的故事就会慢慢褪色,直至有一天,再也没有人想起来为止。

他不由得再次打量父神的另一个造物,她如瀑的青色发丝,白皙而修长的脖,以及那双淡漠、平静,而没有喜怒哀乐的眼。

蒙特祖玛,你会被压力压垮吗

蒙特祖玛,你是否已孤独了千年

雷德没有问出口,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想要陪她再看多一点,看久一点世间的风景。

“如果你要继续在人间探查,带上我吧。”他说。

两人在隔间里坐下,蒙特祖玛在地图上出一条路线,从风丘到印加,全部都是兽人的领地。

“我知道这大概是无力回天。”轻叹一口气,说,“但为了那些还信仰我的属民,我至少还要为他们再多做几件事。”

“这才刚开始,别这么悲观。”雷德安慰,“我会帮你的。”

“好吧,谢谢你,好心的爱神先生。”蒙特祖玛站起来,转身走出酒馆,“走吧,风丘有一个守林人的愿望需要实现。”

风神饱受爱戴不是没有道理的。自诸神拥有属民之后,她是回应子民最多的一位。但也许正是这样的慈悲将她推入绝境。属民把愿望的实现归为自然而然的存在,风被视作大自然的天然产物,因此蒙特祖玛的力量开始流失。

他们要去的森林离酒馆不远,走过一条小路便能到达。夜幕笼罩被星点萤火照亮的灌木丛,守林人的小木屋安静地坐落于枝叶之下。蝉鸣悠长而清脆,好像自他们的心里发出呼唤,满天繁星都闪烁着和奏。

“他睡着了,等上一晚吧。”雷德感知到屋内的状况,提议道。

于是两人在树边坐下。过了一会儿,雷德意识到眼下没有人说话,局面似有点尴尬。他开口想赶跑这死寂“祖玛,你在干什么”

“准备睡觉。”

“啊”

对方带着几分不解,然而雷德更加不解。神不需要睡眠,蒙特祖玛为什么要睡觉还没等雷德顺着这个问题问下去,对方就终结了话题“闭目养神一下总是好的。”

最后,还是在雷德的寸不烂之舌下,两人终于开始进行一些兴趣爱好方面的交流。

“庆典、舞会,人间热闹的大大小小的活动,我都很喜欢。”他说,“这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居无定所,拥有漫长生命却孤独寂寥的神,而是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的一部分。

“我不擅长跳舞。但幸好我有一副好嗓子,所以假装吟游诗人还是很容易的。

“近百年来爱情题材的传奇很受欢迎,我发现我戏份还蛮多的,虽然大部分都和我本人不搭边。但撇开这些不谈,他们可真是一群优秀的创作家。”

蒙特祖玛安静地聆听。她很少说话,但神色很专注,偶尔流出一丝羡慕,似乎完全被他嘴里的景色和风俗吸引住了。有那么一瞬间,雷德觉得她卸下了那副完美无缺的神像外壳,露出了内里真实的血肉。

“你平时只是忙着回应你的属民,一点其它的都没干”好奇了很久,雷德忍不住问。

蒙特祖玛摇头,没有什么情绪地叙述道“更多时候,我在圣格兰的某个地方坐着。”

“随便哪个地方都好,安静就行。”她想了想,又这么补充。

“听起来不太有趣。”雷德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接下来的旅途,我会让你开心的!”

“你是不是忘了我的目的”祖玛露出了他看到的第一个笑容,轻轻把一片落下的叶子握在手心“但还是谢谢你。”

“我会期待的。”她说。

天亮以后,守林人打开古老的木门。鹿人拥有接近两百年的寿命,并在四十岁时成年。他已经一百岁,正值壮年。过去的日子给他留下难以改变的习惯。他闭上眼睛,双手握着胸前挂着的羽毛吊坠,念念有词“风神大人,赞美您的慈悲、强大,我愿以生命为价,请您帮我找到离去的恋人。”

雷德抱臂观看,然后转过头去问蒙特祖玛。对方似是不解,他便重复一遍“你是因为他付出了代价才回应的吗”

不、不。

她摇头“我从未收取任何代价,也无法带走什么。只是那份爱太浓烈,太绝望,又过了这么多年,我无法再忽视他的心意。”

“你该庆幸同伴是我了吧”雷德有几分得意地笑了,“这可是爱神的专长。”

“好吧。”蒙特祖玛收回正要施展法术的手,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确实没错,那么就拜托你了,爱神先生。”

雷德从隐蔽的树丛里走到守林人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无视对方投来的疑惑眼神,开口道“我来代替你的神完成你的愿望。放心,不需要你献出生命。”

对方后退几步,带着几分期待,又有些犹豫“可你像个骗子。”

忽然起了一阵微风,守林人脖子处的羽毛泛起荧荧金光。蒙特祖玛走到他们面前,食指和中指并拢,轻点信徒的眉心。他愣了半晌,等祖玛收回手后,眼泪从脸上滚落。

“我……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守林人怔怔地捂住自己的嘴,试图止住即将出的哭声。他从眼前的景象回过神来,几乎要向两位神下跪,“真的非常感谢您,风神大人。”

“你干了什么”雷德偷偷问一旁的风神。

“只是重现了过去的情景而已。”

她让守林人起身,然后退到一边去,留给雷德发挥的空间。

“如你所见,我是爱神,风神的……朋友。”他犹豫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话音未落便偷偷观察祖玛的表情,发现她没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看来祖玛把自己当成朋友了。

“有留下寄托着你们爱情的物品吗或者你恋人的头发、衣服也可以,我需要用这个追踪她。”

守林人点头,很快从木屋里找出一把弓,做工精美,更像是装饰品。他怀恋地上弓身的纹路,说道“我的妻子是鹿人族里最会做装饰品的。我还是个小伙子时,天天跑到她的工坊里,追了好久才把她娶回家。”

守林人珍重地把弓放在雷德的手上,眼眶湿润“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她做了这把弓给我,后来她在出去采草药时失踪了,没有找到尸体,大家都说她死了。但鹿人会在亡处化为一朵鲜花。所以,我知道她一定还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好好活着。”

“我真的非常想她,如果还能见到她,那么我也算死而无憾了。”守林人微笑着结束了回忆。

雷德接过那把弓,开始沿着遗留的爱意定位它的主人。他看着鹿人满怀期待的神情,不知怎么开口,法术快结束时才下定决心说“你们那么相爱,这么多年她都没来找你。就算她活着,估计也不记得你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对方退却,他仍然扬着嘴角,摇了摇头“我要找到她,从来不是为了想再次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习惯孤独的日子了。找她,不过想了却一个念想。如果她死了,我便为她在此立一块墓碑。如果她活得很好,就算她的未来与我无关,也没有任何关系。”

雷德久久无言。他隔着满天法术的印记,向蒙特祖玛投去一眼。两人眼神碰撞,一个复杂而动容,另一个不解却专注。

守林人的妻子确实还活着,如今在羽岭居住。蒙特祖玛带他们瞬移到对方的木屋旁,刚好碰见一位中年女士出门。在她家对面有一间工坊,生意应该很好,开门没多久就有顾客光临。女主人笑容灿烂地与他们交谈,处处都彰显着她的开心。

“她失忆了。”蒙特祖玛用魔法探测后说。话毕,她的嘴唇紧紧抿了一下又松开,轻轻颤抖着,欲言又止。最终,她恢复平静,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眼神变得悲伤,不复先前冷淡决然。

守林人驻足,看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去店里买回一个木匣。他走时留下眷恋的一眼,然后离开了。

“不留下来吗?”雷德问道。

对方轻轻摇头,表情略显遗憾,但更多的还是圆满“我是个守林人,森林需要我。”

“何况,她过得很好,不是吗”他说。

雷德和祖玛离开风丘,他问一直保持沉默的同伴“你的力量有恢复吗”

“没有。”她大概试图施个什么法术,但失败了,神情倒是如常,“我在想,为什么刚刚那个守林人那么执着。”

“爱是世界上最无解的难题。”雷德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指,故作神秘地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蒙特祖玛也不再想。许是解决了信徒的苦恼,她难得地用上了活泼的语气“感受到回应属民的快乐了吗”

爱神语气轻快“虽然是祖玛的属民,不过看到他们露出的笑容确实很满足啊,要不我以后也多多回应一下他们吧”他想了想,又泄气了“还是算了,毕竟我的孩子们的愿望应该不会很正经。”

雷德忽然想起在羽岭时祖玛的眼神,便问她“祖玛,你刚刚是不是想对那位先生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难受,为他这么多年的等待,和那份沉重的爱。”蒙特祖玛茫然地捂着自己的心脏,“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太多这样的悲剧。每次我都感到忧伤、不解,可总认为要尊重我的属民。其实,我从来都没有读懂过他们吧。”

“是的,爱是复杂的。”雷德伸出手去,想触摸飞过的一只蝴蝶,“我作为爱神,也常常不懂他们在想什么。只不过我明白,爱一定是一种珍贵的情感。它因人而异,与爱人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铸成它柔软的城墙。”

说完这番话的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正坠入情网,也许那是一见钟情,又或者是慢慢升温。总而言之,他对祖玛已经抱有好感,比不上守林人不求回应的一往情深,但浓厚的爱意正确确实实不断增长。

不过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明白的。他微笑着,拥住翻卷而来的气流。

他们的脚步其实很慢。从风丘到印加的路又太长,这一路上兜兜转转,遇到庆典时,他们会在此停留。雷德领着蒙特祖玛跳一首欢快的交谊舞。到达属民的领地时他们便停下脚步,在这里帮居民们做些小事,住下来回应附近的属民。蒙特祖玛的力量逐渐恢复了不少。

有时候,他们什么都不干,只是在一片风景好的地方驻扎,也许在高山间的苍蓝湖泊,也许在绿野中的遍地花丛。他们就像纯粹的旅人,倚仗着无限的生命,享受父神赠予人间的礼物。

雷德找湖边的老翁学会了钓鱼,兴冲冲地向同伴展示那几条活蹦乱跳的战利品。对方沉默地盯着用尾巴抽打铁桶的鱼,唤来风把鱼托出又送回湖里。爱神目瞪口呆,想炫耀的心只好作罢。

有一次诞生日,蒙特祖玛在玫瑰谷和魅魔学怎么做巧克力,却不知道如何处理掉卖相不好的试验品。她看着在一旁眨着漂亮蓝眼睛的雷德,把失败品和最终成果一起塞进他的怀里,然后说,诞生日快乐,同胞。对方先是愣了半晌,后回赠大束神界特有的五色花,大笑着报以同样的祝福。

在熔岩翻滚的火山口,他们被大恶魔误认为是前来挑衅的神父和圣女,差点爆发一战。为了避免事态恶化,雷德赶紧呼唤那位傲慢又咋呼的,对方不情不愿。而目击者眼睛瞪得溜圆——为爱神和风神竟然同行而惊讶万分。

雷德看着离去的黑暗之神,无奈叹息“那家伙回去之后,大概会把我们的八卦宣告得神界皆知。”

路过霍比斯山时,蒙特祖玛带着雷德往世界树的庞大树冠飞去,直至树顶的一根强壮枝条她率先坐下,长发被风吹起紫罗兰般的双眼在交错的树影间望向遥远西方生命泉水涌入那条模糊的地平线。

“这是我以前常来的地方。”她说。雷德顺着她的目光,看见大半片天空是灿烂的橙色漫长星河缓缓流淌,黑暗即将降临人间。然而向世界树的顶部望去,神界蓝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青空一如既往。不死鸟横穿两个世界,从不曾改变的一边飞到沧海桑田的一边。

雷德知道,她以前一定度过无数个这样的黄昏,美丽、寂寥、无悲喜。他很高兴被分享这么一处美景,因为他明白,祖玛是在向朋友透露她过去时光的一隅。他欣喜若狂,己在她心里占有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他们登上风声喧嚣的雪山,手里的提灯在寒冷的雪花中倔强地亮起温暖红光。头顶,盘踞于此地的银龙呼啸而过,留下覆盖天脉的巨大龙影。悠长龙吟好似古老咒语。雷德弹奏雪山民族与风雪搏斗数个纪元而留下的歌谣。蒙特祖玛坐在篝火旁,微微眯上眼睛。四周并不无声无息,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寂静。火星落在雪地上,慢慢熄灭。

就这样,百年逝去,他们相伴了对于神来说如同蜉蝣对于人而言却漫长得不可思议的时光。他们变得默契、熟悉并互相信任,坐着什么都不说也觉得放松,但又能就着美食侃侃而谈——当然,多年之后,蒙特祖玛依然是听者,雷德倒是比从前更加健谈。

蒙特祖玛的力量慢慢恢复,这时他们便停下脚步,直到她力量再次下降,又登上旅途。就这样循环往复了百年。一天,风神从梦中醒来,觉得前所未有地疲惫,她意识到不对,抬起手,一阵微弱的风刮过。

雷德带着蒙特祖玛瞬移到印加,眼前的景象让两位神明都少见地震惊了。

传说中风的国度遭到重创。神殿坍塌,城堡血迹斑斑,一片荒凉。被折断的旗帜在废墟里脆弱地留存,不见半分美好的气息。

内乱,母庸置疑。

神明可以给予信徒庇护。但当信徒互相残杀的时候,神明感知不到任何危险。

风神指尖颤抖地过建筑的残骸,痛苦地闭上双眼。雷德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上前一步,用手轻捋过她的发,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他过了多年,再次想起信徒对她的赞歌——赞美您全知全能,包容无私。

可是尽管是神,也从来都无法面面俱到。蒙特祖玛已经做得够多了,没有任何一个神会如此频繁地回应属民。也是因为这样,她的力量才流失得这么严重。

最终,蒙特祖玛还是不顾雷德劝说,用自己剩余不多的力量重建新的聚落。她降下神罚,让贪婪的、不团结的人受到惩戒。狂风卷走他们的哀鸣,所剩的人们很快整理好旧日的伤痕,目光仍然望向未来。

新的印加逐渐繁荣,蒙特祖玛的身体却在重建中日复一日衰败。雷德的担忧也与日俱增。

有时闲下来,她的眼神变得悠长,好像想起了从前的印加。雷德这时就在她身旁坐着,难得什么都不说。没过多久,她从回忆中抽身,看见撑着脸微笑看自己的爱神,微微一愣,心脏似被什么击中,变得柔软难言。

雷德津津有味地欣赏重新挂起的羽蛇旗帜,说“真好呢,我也让我的孩子们给我挂一个。”

“还是有点遗憾,你应该看看原来的印加。”蒙特祖玛回答道。

他盯着她的脸很久,最后几乎是纵容般地释然。好吧,如果蒙特祖玛因为自己快要消亡,而忽视需要帮助的属民,她就不是蒙特祖玛了。雷德最终只告诉对方“我希望祖玛至少可以多关心一下自己。”

“我会的。”她笑了笑,有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雷德越发害怕自己会失去蒙特祖玛,又不敢表露这份浓烈的感情,维持友谊比不计后果地打破关系要好得多。可是如果她的生命就此消逝,他难以想象在以后无尽的日子里,永远失去她的痛苦。在此之前,雷德还是好想让她知晓自己的全部心意。

在城堡重新建好的那一天,印加举办一场盛典。风快乐地从顶尖溜到脚边。人们把载满鲜花的草船放在河里,然后风吹动它们驶向霍比斯山脚下的神之湖,以此来表达他们对神明的感恩与敬意。

雷德和蒙特祖玛坐在城堡的最高处,俯瞰这座新生的城市,然后把在庆典上分到的酒水轻轻碰杯。白沫漾出杯外。他们不约而同地一饮而尽。

第二天,蒙特祖玛不见了。

雷德推开她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他的大脑轰然一片空白,从手脚到全身的血液似是被冻住了一般发冷。整理好思绪,他突然想起智慧之神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一个神明没有力量的时候,其他的神还是可以帮忙的。渡一些自己的力量过去,可以延长对方一段时间的生命。

此时,蒙特祖玛正坐在世界树的树枝上,呼吸变得困难。她仍能看见这片最熟悉的风景,多少年来大变了无数次。她又想起雷德,他会寂寞吗自己离去之后,他会不会流下泪水无数快乐的时光飞速地在她的眼前变换。恍然间,她感到有人走近,艰难地抬起头,她看见雷德的脸。

“为什么要来”她问。

“因为我喜欢你。”他走过来,把力量渡入她的体内,声音哽咽。

蒙特祖玛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双眼,摸到遍布的泪痕。太多年了,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孤单多久了,只有这与他相伴的岁月,让她感到热闹和温暖。 

蒙特祖玛把额头抵上他的肩膀,雷德明白,这是回应。他凑近,湿热的吻烙在她的脸颊。

有时,蒙特祖玛坐在河边看日落。暮光把河水染成衰老的金色,漆黑的树枝狰狞地定格在河面上方。她一动不动,像个烂在地里的雕像。雷德站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四周万籁俱寂。他清晰地看见她的脸,仿佛挂着亘古的悲伤,似有万语,最终化为风声。

偶尔,他又能见到鲜活的蒙特祖玛。她买了一条洁白的长裙,一直跑进开满原野的风花里,抱着火红如同太阳的花束,转过头来,用一双不再冰冷的眼睛,快乐地、自由地望着他。雷德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降落到自己怀里,鲜花几乎戳到他的嘴唇,但最终没有,因为恋人的吻代替了花瓣。

雷德笑着,哭着,似是抓住了她在漫长岁月里留下的影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他为她送去祝福,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祝福深情者长相厮守。

即使这样,两人的时光也已所剩无几。纵使雷德像飞鸟追逐将落的黄昏那般努力,也无法阻止风神的调零。

他们的告别甚至可以用简陋形容,那是一个轻盈到惶恐的吻,擦过蒙特祖玛的唇。她悲哀又幸福,想要把爱人的身影长久地印在脑海。目光接触到雷德努力笑着却泛起水光的脸,她几乎流下泪来。

如果可以早一点相见,早一点相爱,那该多好。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分别本身就足够痛苦。蒙特祖玛从不自私,所以她真心希望在没有她的以后,雷德不会被自己陨落而投下的阴影困住。

雷德亲眼看着对方闭上眼睛,然后身体在风中逐渐模糊。神殿轰然坍塌,羽蛇旗帜变为空白。信仰褪色,风神就此陨落。

就像一座在历史长河里的沙丘,被风吹散后的沙砾融进奔流不息的河水,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走了他想。

从那以后,雷德又恢复了孤独。他变得沉郁,把自己淹没在往日中几乎无法呼吸。思念像无声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口,失去蒙特祖玛的生活明明和遇到她以前一样,可他还是非常、非常痛苦。

也许正因为这种失去的感觉太煎熬了,他开始执着搜寻所有关于唤回已逝神明的方法。而每次踏上旅途,看见相似的风景,他都不受控制地感到悲伤,为见不到的爱人,为明明存在过却最终消失的过往。

直到他敲开智慧之神的居所。对方沉默许久,最终告诉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带上收集瓶,重新聚集信仰,直到瓶子被金色流光装满后再来找我。”

雷德决定走一遍曾经和祖玛走过的路。他们以前用了百年的时光,自己也许要很久很久,也许只需短短几年。

他想起风丘的守林人,凭着记忆来到那间小木屋,却发现那位鹿人的生命已经要走到尽头。走近他的床铺,对方艰难地睁开眼睛,神情变得惊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转为悲悯“是爱神大人啊……您也和我一样,失去了重要的人吗”

“没关系,我会把她带回来。”雷德回答道。他注意到木桌上的手记,那上面散发着星点荧光。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就当是迟了近百年的谢。”鹿人的气息趋于微弱,露出一个淡得难以寻觅的笑容。

雷德没有回答。他走到木桌前,轻轻抚过手记破旧的表皮,轻声问道“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当然。”苍老的声音骄傲而温柔地响起。

“那么,我能看一下这个吗”他举起本子挥了挥,收集瓶里泛起一层浅浅的金色。

“当然。”守林人再次回答。

雷德垂眸,目光落在一行行文字——

过了很久以后,我仍在这里守望,不发一语,不露一笑。

能不能再次与她相见,我不知道,但我会等。

或许吧,或许有一天她终翻过重叠的山峦,风尘仆仆途径此处。岁月给她留下痕迹,生命长河里的故事永远如初。她不会记得我是谁,又为何守望,我给迷途的旅人指一指明天的路,目送她走进又一段时间里。

而我会继续守望下去,将漫长的生命尽数奉献给这片森林,见证山河的变迁,把早已在风声中消散的日子烂在心底。我不会再参与她的人生,甚至连她在哪里死去都不会知晓。

只是日日夜夜执着地眺望着,握紧手里的弓,抛却所有的悲伤和泪水,一直、一直深爱着那位故人。 

“这么多年,你的心意都是如此,并且从未改变。”雷德合上书页,好像合上了最后的岁月。他看见守林人慢慢闭上双眼。空气中,生灵气息从哀老逐渐模糊至虚无。

“当然。”

这是最后一声回答,鹿人的身体变为了一束雏菊。雷德捡起它,独自站立在漆黑的仅有收集瓶里的亮光在闪动的。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让风丘重新飘扬起羽蛇旗帜,让羽岭种下了风花。他走过岁月留下的尘埃,捧起陨落神明将逝的色彩。他在每个风起的日子里起舞,揽着不存在的舞伴孤独地漫步。他在每处风来的地方想起深爱的故人,低声呼唤名字却没有回应。

没关系,我会把她带回来。他想,然后又上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年,也许百年,雷德终于集满金色流光,印加也再次建起了神殿。他耍了不少属于神的小把戏,才让他们相信风神依然存在。

终于集满的那天,他呆呆地望着涌动的流光,不小心流下泪水。但喜悦最终战胜这多年的寂寥,他立马动身去找智慧之神。

智慧之神感叹于他的长情,为他打开陨落之界的门“爱神,进去之后找到风神,把收集瓶里的金色流光洒在她身上,你们就可以出来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智慧之神抬起头,问,“这么多年来,你的心意都是如此,并且从未改变吗”

“当然。”雷德大笑,义无反顾跑进时间深处。

他途径浩瀚星海,见到散落在历史长河里的宇宙之神。对方安静沉睡在星光之中,仿佛一尊雕塑,再也不会醒来。他看到放纸船的孩童,那是负责带走陨落神明的神使。那艘纸船是陨落已千年始终无人唤醒的神,随着生命泉水奔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走啊走,好像听见了吟游诗人的歌声,闻到了兽人炖的浓汤,感受到流转的风。他开始跑,迈开步子朝着风来的方向,泪水被风干为泪痕,笑容难以被掩盖,一如他历经无数时光始终不渝的爱。

雷德在蒙特祖玛面前停下,对方正在沉眠。他打开收集瓶,小心翼翼地把流光倾泻而出。它们注入风神的躯体,过了一会儿,她悠悠转醒,脸上满是惊喜。

“为什么要来”她问,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因为我爱你。”他把蒙特祖玛拥入怀里,头埋进她的脖。肩膀微微耸动,他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

上百年,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她终于有了爱恨,他始终深刻而痴缠。

“终于找到你了,祖玛。”他说。

感谢你,陪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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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参加合志《风雨若比邻》的文,解禁了,遂发之。这篇文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西幻风,写得很开心!希望你们也喜欢。

以及标题源于歌曲《寻常歌》的一句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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