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春朝暮

失踪的十三月。

【雷祖】空山鹤

00.





入目像是一片雪白的海,几只雄鹰搏击长空,雪山的脊梁骨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与湛蓝天空的云浪相接。

有座客栈坐落于山脚,在大雪天的夜晚向外面冒着暖和的灯光。客栈带了个庭院,在晴朗的天气里可以看见大片无比广阔的天地。客栈的主人是位有着嫩绿色柔顺长发的女人,她常常沏一壶还冒着腾腾热气的茶,眉目安静地聆听住下的行人讲他们曾经的见闻。

她很少说话,让人觉得只要她站在那里,就带着股几乎乘风归去的伤悲和清冷,像只久居空山的鹤,背后沉淀许多属于岁月的故事。

这片雪山迎来了游客游览的高峰期,客栈里的客人也多了起来,雷德背着行囊走进屋内,入目是客厅的落地大玻璃,然后雪山群的景象尽收眼底。他把视线移到客栈主人的身上,是个很高挑的年轻女子,只是看起来不太热情。

但雷德却难以忘记她刚看到自己时,失神和惊喜交错出现的神情,虽然很短,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若不是他记得自己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他都快要认为,他们是旧日的恋人了。

等到挑好房间后,对方对他说:“我叫蒙特祖玛。”然后她又交代一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雷德再一次回想起这位蒙特小姐刚刚的表现,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其它特别的情绪。说不定真的是想多了,雷德在心底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骂的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晚上等他再从房间里出来时,客厅里已经有了几个年轻人,男女都有,他们正在说笑话,时不时调侃一下祖玛,对方只是笑笑,继续泡茶,雾气从杯子里慢悠悠地飘出来,茶香一时间充满整个客厅。雷德闻着空气中流动着的香味,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喝到热茶,他有些高兴地想。

一个人想要融入一群年龄相仿的人并不难,更何况这个人是雷德。他不用多久就和其他客人打成了一片,甚至还和一个同样活泼的男生称兄道弟起来。祖玛知道他们玩得开心,只是淡淡地抬眸看了眼,然后像个大家长一样,把手边的玻璃杯倒满热饮。

雷德在说笑中分神看了眼孑然一身的女子,突然无缘故地觉得她其实很孤独。





01.





这里的夜晚明亮得惊人,雷德站在庭院里抬头看这片雪山之上满天的繁星,觉得浪漫,大概曾经有恋人在这里交换爱意?他被自己逗笑,恋爱小说看多了也就这点不好。只是外面还是冷得很,他搓搓自己的手,呼出一口白气,转身想回到开着暖气的房间里。

刚回头,就看见祖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面前有个红色的马克杯,只是杯里的水已经凉了下来。有几缕长发落在黑色毛衣上,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英文小说,没有发现雷德进来了。他放轻了动作,看着一方温馨空间里的人,突然有种说不上的熟悉感。

还没等雷德抓住什么东西,祖玛就从文字间抬起头来了,她有些许的错愕,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礼貌地问:“很晚了,还不睡觉吗?”雷德笑了笑,坐到离她不远的地方,反问她:“那祖玛呢?为什么还不睡?”他没有听到回答,祖玛沉默着,眼神又变得涣散。雷德有些担心起来,不会是自己说错话了吧。

正当他以为得不到答案而准备打破这僵局时,他听见很轻很轻的一句,仿佛一声悠远的叹息。“睡不着。”她神色寡淡地说,手指却蜷缩在一起。

雷德深知不应该再多问,便慢慢挪动脚步,说:“那么,晚安。”祖玛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她把书页捏得皱起来,心脏好像泡在一盆柠檬水里,酸涩得厉害。但不过一会儿她便感觉到客厅里的人似乎还没走,于是她抬眼,看见雷德的一只手握在门把上,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却是极为专注地看着自己。

祖玛不解,问他:“还有什么事吗?”对方摇摇头,还是没有离开,她站了起来,隔着半个安静的客厅与他对视。指针走了一圈又一圈,雷德最终转过身去,离开了。

关门声响了起来。

祖玛有些想哭,但是她又没有眼泪。

第二天早晨,雷德洗漱完后神清气爽地来到客厅,果不其然看见祖玛在厨房里忙碌,一股苦咖啡的味道传到他的鼻子里,对方转过身来,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大概是大半个晚上都没睡着。雷德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昨晚说错了话,一边挪着碎步到她旁边,说:“祖玛早上好啊!”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笑得更灿烂些,祖玛捧着咖啡,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说:“早上好,不过很抱歉,客栈不提供早餐。”

雷德表示自己没关系后,祖玛把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尽,说:“我睡眠质量本来就不好,和你没关系。”然后她洗干净杯子,走开了,只留给雷德像鹤一样的背影。

雷德心里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越想越觉得这位有些不近人情的客栈主人一定很有故事。他很想和她熟悉起来,就当认识个算不上有趣的新朋友,他主要比较好奇那会不会是什么浪漫的爱情情节。雷德太无聊了,他耐不住平淡,致力于让自己探索世界直到七十岁——七十岁后他大概就走不太动路了。

于是雷德去爬山,拿着相机把翻涌的雪和云层拍下来,洗出一叠厚厚的照片,带回几个具有特色的小玩意儿给祖玛,对方一开始用惊讶又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但还是收下并和他道谢。后来雷德去逛逛周边古朴的小镇,又给她送来一个很孩子气的陶罐,祖玛推却了,可对方坚持要给她,祖玛无奈地接过,把陶罐摆在客厅的一角。





02.





然而一直这样平白无故收对方礼物并不好,她在个晴朗下午的客厅里等待,直到红发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雷德一进门就发现祖玛正在沙发上坐着,他的脚步顿了顿,意识到她要对自己莫名其妙开始送礼的事情表明态度了。所以他自觉地跑到沙发上坐好,脊背挺得和祖玛一样笔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祖玛无意识地挑眉,感叹对方一直以来的敏锐,组织好说辞,说:“感谢你的好意,但礼物我不能再收了。”再这样下去就会扯出几分微妙的关系来,她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雷德显然猜到了,他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啦,不过之前的礼物就当见面礼和我想和你交朋友的诚意,还请你收下吧。”

祖玛很轻地笑笑,她指指前面的倒满浓郁热茶的小瓷杯,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雷德和她从海边说到雪山,从众生的信仰说到个人的爱好,从雨后的茶园说到写在日历上的二十四个节气,祖玛的话不算太多,但每次开口聊的都是雷德所感兴趣的,他发现他们简直太投缘了。

雷德透过明亮的玻璃门看向外面的景色,有几分感慨地说:“几年前我在旅行时遇上了车祸,醒了之后就忘记了很多事情,我的家人不再让我去太危险的地方,他们认为我的身体没法支撑我独自到西北旅行,甚至医生觉得我可能没法活过三十岁,这次还是我偷偷溜出来的,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到我。”祖玛的语气悄无声息地低落下来,她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说:“不会的,不会的。”

“不过我一直认为我走过的土地和见过的人文风情会变成骨子里的东西,也许我忘记它们了,但无疑这让我更加强大。”他一如既往明朗地大笑起来,指指自己的心脏,眨眨眼睛说:“我觉得我自己肯定得活到七十岁,也应该把那些所遗忘的找回来,他们说我是在这片雪山出事的,那么我就偏要来碰碰运气,万一就想起来了什么呢。”

雷德的语气轻松又幽默,祖玛摸摸自己的手背,被暖气烘得很暖,皮肉下却好像蔓延开无尽的冰凉。

日暮西沉,橙红的夕阳坠入山谷之间,雷德回到房间里,才突然想起在刚刚的谈话中祖玛几乎不曾提及自己。但他却突然释怀了,那些故事不听也罢,认识了祖玛最重要嘛。

雷德在心里描绘对方的眉眼,耳边好似回荡着对方刚刚说的话,来到雪山后的空虚慢慢被快乐填满。

同一时间里,血色的黄昏通过门框把客厅完整地分割成几块,祖玛久久地长坐在沙发上,黑暗正一点一点把她吞没。她甚至无法解释现在的心情,矛盾地感到沉重又欣喜。

雷德做了个梦,梦里空荡荡的雪山里有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鹤,它正痛苦地把头埋到羽毛里,周遭都好像突然回荡起悠远的吟唱。他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要想起什么来了。





03.





第二日清晨,雷德睁开眼睛时,入目便是外面天空纯粹的蓝。他来到客厅玻璃门后的走廊上,看见庭院前方的雪山上,一整块积雪轰然坍塌,顺着陡峭的山崖滚落到流淌着的小河里面,辽阔上空正盘旋着一只鹰。

然后雷德见到衣着单薄的祖玛,她安静地远眺着那座最为高耸和雄伟的山峰,喷薄的日出把她照得格外动人,像久居山里的神明,看起来极为圣洁。他几乎快要停止呼吸,心头跳动,像小说里一见钟情的场景。

雪水好像也流动起来了,雷德很想拿出相机记录下来,或者像个吟游诗人一样说说文艺的话语,他暂时不好做前者,所以他开口,眼神像遥远的诗歌一样涣散:“我走过许多路,到过许多客栈,我曾经和无数形形色色的人说一起背上行囊,一起去远方吧,我爱这壮丽世界及它的每一块拼图,但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祖玛从有些宽松的素色衣袖里伸出来只系着檀木珠子的手,似乎想要让盘旋在雪域上空的鹰停留在上面,雷德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却无端地觉得,她正处于一种极其冷静的悲伤状态。他想抓住那片上下翻飞的布料,却有一种极度苦涩的心情绑住他的手,让他只能不断地说话。

“你是不是,失去了什么人?”

“我是,所以我因此而后悔。”

然后雷德清楚地看见,她眼里倒映着绵延不绝的远山,化不开的冰雪,还有蓝色、灰色和白色相融的世界,山野开放着蕴意着忧伤与爱的紫色花朵,星星点点,转瞬即逝。

祖玛在推开玻璃门的前一刻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过头来,像每一个热心肠的老板娘那样说:“雷德,明天是庆典,你可以去看看。”雷德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什么声音,但还没等他点头,对方又十分坚定地说:“我也会去的。”





04.





彩旗在许多家的屋檐上飞扬,外地来的游客走走停停于热闹的集市里,排着队等待寺庙里祭拜的雪山神灵给予他们万事顺意的祝福。雷德和坐在木椅子上干瘦的居民聊天,他把一只手背在身后,看着另一只手中泛着润绿光泽的小瓶子问:“关于这个庆典有什么传说吗?”

“看见最高的那座山峰了吗?那是伟大山神化作的圣地,只要在今天日落之前走到山顶的寺庙,在额头上抹上雪泉的露滴,面对山峰虔诚地祈祷,就会得到祝福。”裹着厚厚衣服的老人向往地说,好似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和爱人一起去会更加灵验,不过日落后就不一定了,那时是诅咒也有可能呢。”

这是挤过来个看着机灵的年轻人,他笑嘻嘻地揽住雷德的肩膀,说:“哥,听说等会登山比赛,第一个到达山顶的人可以获得祝福恋爱的守护符哦,你看你手上的这个小瓶子,历来用它洗手的人都拿到了第一,不过我还是得收点小钱,只要一百块,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啊?”这时刚刚还慈眉善目的老头子恨不得抄起棍子就往他的嘴上敲,想到这是自己孙子又勉强止住了手,踹了几脚耍滑头的年轻人,让他赶紧带着雷德去寺庙。

雷德笑着表示没关系,等老人一转过身,他就悄悄地问:“诶,那个守护符真的灵验啊?”“怎么不灵?我一兄弟拿到它后,没过几天就和心爱的漂亮姑娘表白成功了,不过哥你要是真想要,这瓶子其实还真起不到什么作用。”小伙子认真笑起来反而显得纯朴,黑里透红的皮肤无不透露出对方是本地人的事实。

雷德却拍拍他的肩膀,把瓶子紧紧握在手里,又找出一张一百块给他,挥挥手中的绿色器皿,在高原没有雾霾遮挡的阳光下笑得真诚,又有少年独有的张扬。

“图个吉利嘛。”他说。





05.





来到寺庙后,雷德一眼就找到了祖玛,对方独自一人站在庭院里的树荫下面,眼神很随意地落到人群里,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错觉,他觉得祖玛在找他。雷德把手臂高高扬起,红色头发大概在这里真的很显眼,他还没出声,祖玛就向他走来了,她脸上好像挂着很浅的笑容,不过雷德的视线不敢停留太久,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一起跨过木制的门槛。

仪式进行得很快,额头上被抹上雪水,在这种天气里有些冰凉,雷德尽量让自己保持心无杂念,后脑勺隐隐痛了起来,不过很快便消退了。他弯下腰来,全心全意地叩拜,听着隐隐约约钟声的回响,雷德的眼前好像又浮现一只展翅欲飞的鹤。

如果诚心许愿的话,会实现我们的愿望吧。恍然间,他好像听见一声渺远的叙述,伴随着压抑的哭泣。

雷德出到门口,祖玛正失神地眺望着另一座山的底部,那里已经聚拢了一群人,飘舞的旗子沿着山路一直向上。他伸出手在祖玛眼前挥了挥,问:“祖玛?在看什么?”她回过神来,指指人声鼎沸的起点,回答:“突然想起些以前的事情,那个活动你知道吗,要不要去看看。”

“其实,我要参加来着。”雷德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见对方的瞳孔有轻微的放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拍拍自己的背包,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爬山,是真的。”

祖玛搭缆车来到山顶的时候,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她抬头看看没有一朵云的天空,那是一种很澄澈的颜色。然后祖玛向下看,天地之间广阔无垠,在她朝向的东方,太阳升起之地,一座雄伟的雪峰闪着熠熠的金色光辉。

旗子挥舞起来,比赛开始了。

雷德在一群人之间显得格外娴熟,连他自己都惊讶——我不会以前参加过这个活动吧。整个过程都很轻松,他甚至还向一个艰难前进着的小男生挥了挥手,像个小孩子一样炫耀自己会成为第一名。踢掉一块石头,雷德的头又一次开始钝痛,他咬牙看向尽在眼前的山顶,祖玛的身影好像一闪而过。

雷德深呼吸,一鼓作气冲过了终点,在第二名懊悔的眼神里接过那块简陋的小木牌和一朵有些干蔫的玫瑰。雷德看见祖玛走过来,手心开始出汗,他把捏着暗红花朵的手藏在背后,有些窘迫地苦笑着说:“祖玛,我大概得,呃…去趟医院。”对方眼睛再一次明显睁大了——这是今天的第二次,她紧张地带着雷德去坐缆车下山,红头发的冠军温顺地低着头,用眼神无声地回怼嘲笑自己的第二名。

管他呢,反正他已经拿到护身符了。

雷德努力把自己从混乱的大脑里脱离出来,他很想抓住祖玛的手,因为他感觉自己有些撑不住了。他在一刹那想起很多很空的东西,但是又抓不住它们,他知道这一定和他的过往有关。雷恩看见祖玛开始让在一旁准备的医护工作者过来,他突然安心下来,把护身符塞进口袋里,然后拿出一张单薄的纸条,交给祖玛。

雷德在被疼痛击倒过去的前一刻想,等他醒来,就把那朵玫瑰给她。

一切喧闹的人声散去之后,打扫现场的工作人员看到那朵作为简陋奖品的玫瑰花,花瓣陷落在洁白的雪地里,已经死去了。





06.





雷德被送进了医院,隔着病房的玻璃,他看见祖玛的身影,脊背仍然笔直,他的视线上移到嘴唇,她把嘴唇抿成一道线,可是雷德知道她在颤抖。他很想笑,给一个令她心安的承诺,就好像雨过天晴了。

雷德又见到了那只鹤,它这次久久凝望着那座传说中直通天空的山峰,然后转过身来,用像人一样的眼神,淡紫色的眼睛深沉地注视他。

祖玛看着手中的纸条,沉默了许久,还是按下了那串数字。

第二天,祖玛靠在病房外的墙壁上,看起来在等某个人。她听见脚步声,散漫地抬眼,果不其然看到那位奉旨行令的管家。好久不见了,蒙特小姐,对方说。

祖玛没什么心情和人拌嘴,更没兴趣和眼前的男人叙旧,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医生说雷德本来快想起来了,但是剧烈运动让他的病情加重了不少。”只比他们年长十岁的管家没有说话,大概是已经清楚来龙去脉了,他反复打量着祖玛,然后评价道:“你的爱太隐秘,但是很长久。”

她的心里没起什么波澜,只是觉得世事无常吧,以前的幻想现在看来真的很天真。

祖玛和这位管家在几年前已经见过一面,对方来到她的客栈里,递给她一叠医院的资料,在没打开前祖玛发散思维地想,如果是雷德爱看的狗血小说,那里面大概会是一张他的病重通知书。打开后祖玛才发现,原来艺术真的源于生活。

雷德,男,二十四岁,由大脑受冲击引起的失忆,强制想起丢失的东西会有损伤。这是那张纸上的铅字,她记得管家还说他也许活不了多久了,因为那场事故还给他的身体带来了重创。

“我知道你们正是热血向上的年纪,蒙特小姐已经是我见过的年轻人中最沉稳的了,如果我是二十四岁的话,也不会甘心就这样和我的太太分开,哪怕这听起来有些自私。”对方用安慰的语气说道。

“但是很抱歉的是,为了少爷的健康着想,你们必须得分开,恐怕以后他都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踏上这片土地。”

祖玛记得自己那时声音不大,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她说:“我能理解,我不会找他的。”她真的完全能够明白雷德家人的心情,包括她自己都不觉得还应该留在雷德身边。

管家半个身子踏出客栈前,他再一次转过身来,这次明显有愧疚的情感在:“我觉得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但还是请原谅我们的冷漠,蒙特小姐,也希望你能找到更加适合的人。”她轻轻地颔首表示再见,然后回答道:“他说想种一片洋桔梗,如果可以的话,让他养一盆就好了。”

这次管家好像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再也没说什么,带着雷德离开了她的世界。





07.





祖玛和雷德的初遇,在江南烟雨朦胧的茶庄里,她受邀从高原回到家乡友人的茶庄,撑着一把伞,雨水从伞顶流下来,慢慢地走进茶庄里,看见角落里一头耀眼的头发,却坐得一丝不苟,正在和一旁的朋友滔滔不绝着小说情节的男生。

她那时很轻很轻地笑出了声,然后被许久不见的朋友拉去茶桌上挨个做介绍,也就没有注意到雷德在转头看到自己后就瞬间安静了下来。

祖玛的朋友囔囔着“你终于舍得从你的那间宝贝客栈回来了”之类的话,雷德听见之后还问了一下在哪里,得到回复之后大家还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有关那里的传说,最后口头约定要去祖玛的客栈玩上几天。祖玛和雷德在那次聚会后意思意思加了微信,只不过没有说话,她时不时在朋友圈里看见他又发了自己写的很文艺的段落,觉得可能这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认识这么有趣的人了。

直到雷德有一天出现在她的客栈门口,热情洋溢地走进她的世界里。

祖玛选择和雷德在一起可能是头脑发热,但她后来想想,又觉得好像自己已经注意雷德注意了很久,总之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对双方的感情已经演变成了澎湃的爱意。

雷德一直觉得祖玛像鹤,在这片雪山群里虔诚又恰到好处地生活着,她当时正在看书,瞄了对方一眼说:“你这么丰富的想象力,为什么不去写小说呢。”他亲昵地摸摸祖玛的脸,说:“我会写的,就写这段我就难忘的日子。”

祖玛在暖黄色的灯光里给雷德泡清茶,因为他说吃的晚餐有些油腻。她抬头看见雷德靠在门框上看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柔软得差点流泪。雷德坐到她的身边,帮她把碧绿的发丝在背后挽起来,有几分感叹地说:“为什么这里这么冷啊,我还想在我们以后的家里种一片洋桔梗——要和祖玛眼睛那样颜色的品种,等到盛放的季节来了,就给你做个漂亮的花环。”

她在泡茶的空闲时间问他:“为什么不种玫瑰?那不是和你的颜色很像吗?”雷德想了想,说:“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紫色嘛。”他的语气居然有些委屈,祖玛在心里笑得不行,手上却把茶递到了对方嘴边,戳戳他的脸说:“是,紫色的洋桔梗,我帮你记下来了。”

他们在一个拥有明亮星光的夜晚在走廊相拥着看远方的山峰,雷德狡猾地亲亲她的脸颊,问:“祖玛要不要许个愿?不是说情侣在一起会更灵验吗。”祖玛低头沉思一下,居然真的开始许愿。雷德学着她低下头来,神情认真地闭上眼睛,等到灿烂的银河都变成花朵的样子时,他问道:“许了什么愿望?我的是希望我能和祖玛永远在一起哦。”她很想捂住他的嘴,毕竟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她没有说出口,但其实在那么多个愿望里,脱口而出的那个确实和雷德许的愿一模一样。

祖玛不是个迷信的人,可是她后来常常会想,如果他们是在日落之前许下的心愿,会不会他们就真的可以相伴一生。

但是没有如果,雷德在去火车站的路上遇上山体滑坡,之后的之后,祖玛在微弱的希望和强烈的思念中,日复一日地等待,就这样来到了几年后的今天。

祖玛从潮水一样的回忆里恢复清明,听见管家说:“总有人无法和所爱之人一起白头。”

是一部美剧里的台词,她和雷德一起看过。

祖玛把眼泪吞回心里面,想到雪山的守护神,许下的诺言和星空下的那片洋桔梗,眼睛看向病房的方向,说:“我会和他一起白头,先生,只是天各一方。”





08.





在许多年后的一次采访上,主持人好奇地问著名的中年作家雷德:“雷德先生,大家都知道您小说里最多的元素就是雪山和鹤,有什么缘故吗?”“个人爱好嘛,如果真要给个理由的话,那我还得去想起我那第一次失忆和第二次失忆发生的事。”雷德笑着说,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体不好,而他的乐观被许多人所推崇。

主持人也跟着笑笑,又问下一个问题:“听说您有位不知道名字的笔友,她有给您什么创作灵感吗?”雷德故作惊讶地站起来又做下去,夸张地说:“怎么他们还和你说了这个?能不能给中年作家一点隐私了?”全场大笑起来,有人悄悄地说,雷德要不是因为无处安放的浪漫细胞,他一定是个出色的相声演员。

“创作灵感啊,太多了,我甚至觉得她是不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高山流水遇知音,我相信有些人应该也有这样的感受,我的书籍那么成功,都是在和她的探讨中诞生的,可惜我不知道对方是谁,连信都是我的管家帮我寄的。”

雷德说到这里,停下来摇了摇头,又说:“不过如果你们节目能帮我找到她的话,我愿意来这里做常驻嘉宾哦。”主持人笑着应下,继续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有关您的私生活的,这四十多年来,您为什么一直保持单身呢?”“哎呀,我刚刚说什么来着,给中年男人一点隐私,也给雷德这个作家留下点神秘色彩吧。”他微笑着离场,节目就到这里结束了。

时间一直来到二十多年后,七十一岁的作家雷德于一个温暖的春日,洋桔梗开得最灿漫的季节与世长辞。他没有任何伴侣和子孙,甚至他的秘密也没有人知道答案,据护士说,这位留下无数与高原有关的故事的有趣老人,在病床上的最后一刻,都一直念叨着“祖玛”这两个字,大抵是远方雪山群某座山峰或者某只白鹤的名字,毕竟这是他生前最喜欢的两样事物。

葬礼举办前夕,八十一岁高龄的老管家找到一位头发花白,却依然优雅自如的老妇人,对方的眼角已经长满了皱纹,在雪山上的温室里摆弄着蓝紫色的漂亮花朵,她领养的孩子笑着和这位客人打招呼,并和对方说他的母亲终身不嫁。

而他们的眼睛都已经变得浑浊了,管家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的泪水,说:“我想了很久,但是我认为,还是应该由你来写他的墓志铭,无论是出于最深刻的爱人,还是最长久的知音。”

祖玛没有拒绝,她用明显苍老却依然淡然的声音说:“我们在二十四岁那年的晚上,向雪山许愿永远在一起,但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后来二十八岁那年,我们在寺庙里祈祷,大概山神给予了他幸福安康的祝福,毕竟你们都一度认为,他活不过三十岁,但是他没有食言,就这样热爱生活直到七十岁以后。”

“你也没有说谎,你们真的一起白头了。”管家看着满温室里的洋桔梗,良久后,他说。

在葬礼过后,穿着黑衣服的、脸上留着泪痕的人都散尽了,只剩下两个老人,面对着那块墓碑长久地出神,突然间,祖玛蹲下来,轻轻地拍打着上面的泥土,就好像在拍打岁月沉淀下来的尘埃。

另外一个老人咳嗽了几声,问她:“也许你觉得已经过了很多年,这些问题都没有意义了,但是我还是想问,在这么多年来,孤独地只依靠书信和他交流,在电视上看见对方熟悉的,深爱着的面孔,真的足够了吗?”祖玛没有回答,她仍然拍打着那块灰色的石头,直到上面再也没了一点灰尘,她站起来,傲然却面带笑容地说:“足够了,先生。”

然后她有些步履蹒跚地离开,脊背却依然挺直,像只空山里的鹤,一步一步走进被大雪覆盖的花丛里。

在她的身后,那块被放上无数鲜花的墓碑上,有一句话久久地闪着平淡的光:“在这里沉睡的老人,他热爱生活,放声大笑,他被许多人爱着长大,也在许多人的怀念中安眠,他是个有血有肉的少年,他心中的爱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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